回到家,朱老師慨嘆道:“這一場混戰,也不知道誰是誰的敵人,誰是誰的朋友。一堆人裡,也許沒有一個清白的,或者下流無恥,或者精神委瑣,或者道貌岸然。”“事情也許不是這樣。”孔老師皺著眉頭,慢慢地說,“跟舉報自己的學生家長產生糾葛,還是這麼敏感的時刻,隻有傻子,而且是超級傻瓜才會這麼乾。”“你這樣說,是不知道有人背地裡能做出什麼事。”朱老師冷笑一聲,“哼,我聽說啊……不說了,有些事,想想都讓人惡心。”“你拿了兩千塊錢,”孔老師笑了笑,說道,“看起來是息事寧人,但假的也成真的了。”“我,”朱老師頓了一下,說道,“我看到場麵那麼亂,想讓那些人早點離開啊。”“你做得對。”孔老師說,“越鬧下去,知道的人越多,影響越大。” 二人正說話,孔老師的手機響了。“我在你信箱裡發了三個文件,都是視頻,你給收好了。”冷老師的聲音裡沒有埋怨,也沒有羞愧,隻有嚴肅,“沒有我的授權,不能轉給任何人!我要是出了事,你把它們交給大麗,證明我的清白。”孔老師忙說:“你可不能乾傻事。”“放心吧。”冷老師輕輕地笑了一聲,“嗬,我職稱還沒評,代表作還沒寫出來,怎麼會做傻事,辜負自己,辜負家人,辜負這麼好的時代呢?”朱老師對著手機說:“我拿錢的事,有點欠考慮了。你可別怪我。那錢,不用你還了。”“你要是再這樣說,我們兩家就得絕交了。”說到這裡,冷老師又笑了一聲,“嗬,你們一起去看看視頻吧。事實會告訴你們,冷延玉這個人還不錯,沒有把自己降到雞鴨的水平。” 兩位老師打開的第一個視頻,是剛才發生的事情。冷老師給小美打電話,說起了王鐘吾和吳曉光奪屍的事。孔老師的表情先是凝重,後又生出感動來。“我還真是誤解了啊。”朱老師笑嗬嗬地說,“他們在一起,原來是做這事啊。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替大麗姐抱不平,找他的茬,讓他難堪了。” 孔老師打開第二個視頻時,有個家夥大叫起來:“乖乖!這奶子他媽的真白!太有沖擊力,太震撼人心了!”鼠標,因為與文字有緣,與文化沾親,說起話來毫無顧忌,傳承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遺風。隻是,他沒有想到,模糊了坦率和粗魯的邊界,混淆了肉感和美感的內涵,在遷就低俗的同時,自己也走向了低俗。最讓人遺憾的是,那家夥因為習慣了復製粘貼,以為剽竊即使算不上最好的創作,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就越發猖狂起來。而文藝界的骨乾們呢,包括鋼筆、臺燈、打印機,鍵盤、耳機、數據線,因為是同行,麵子上抹不開,也都閉一隻眼,再閉上另一隻眼,就當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一筆寫不出兩個鼠字。作為鼠標的近親,有些事情,我是不該講出來的。但卑微如老鼠者,要是再陷入人情世故裡走不出來,境界就會更低,格局就會更小,思想就會更加萎靡困頓。到頭來,會讓老鼠失去最後一點尊嚴。 兩位老師正看的內容,我斷斷續續看過,其實也沒啥意思。為了躲避中秀那毫無用處的溫柔,不受她那嗲聲嗲氣的影響,我撥動空氣看歷史。 我想尋找王鐘吾搶屍的那一頁歷史,卻被南山鎮的兵荒馬亂吸引住了。看到圩墻和圩門正被拆除,滿目都是瘡痍,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走進的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三日的南山鎮,正處在大戰的前夜,大變革的序幕裡。南圩門被拆了一大半,隻剩下半人高的門垛了。拆墻破門的那些人,有當兵的,有老百姓,有拚命乾的,有步履蹣跚被認為是磨洋工最終挨了鞭子的。拆下來的條石和磚塊,都被運到鎮北邊,修工事,建碉堡,意欲抵禦來自北方的進攻。 有六個人抬著一塊大條石,艱難地往前走。年齡最長的那個穿著長衫,咬著牙,顯得特別吃力,仿佛不是他抬著石頭行走,而是用性命掙紮著前進。我正想把這個場景推走,繼續尋找王鐘吾搶屍的那一頁,意外發生了。長衫腳下一軟,軟塌塌地倒下了。另外五個人歪的歪,倒的倒,很狼狽的樣子。一個軍官走過來,不由分說,舉起鞭子,打這個肩膀,抽那個後背,每個人都挨了一下。長衫看到同伴因為自己挨打,忽然來了勁,起身質問道:“長官為啥打人?”當官的都不願意被挑戰,更何況腰裡還別著槍呢。軍官看了看長衫,舉起鞭子,連抽了三下,才說話:“工事修不好,碉堡不牢固,共軍打過來,蔣總統要是問我的罪,我就把你們一個個都給崩了。”說著,掏出腰間那個小家夥,對著幾個人的腦袋比劃了一回。一青年臉上害怕,嘴上卻說:“俺這小地方,共軍哪能放眼裡呢。”軍官將槍指向青年:“你想造謠惑眾,擾亂人心?”青年討好地笑了笑:“俺就是隨便說說,哪懂什麼蠱惑人心呢。”軍官上前一步,將槍口抵住青年額頭:“再說一句,老子現在就叫你去見閻王。”長衫對青年說:“快給老總賠不是,磕頭。”青年遲疑時,長衫將他按倒在地,給軍官磕頭。軍官卻不買賬,將槍口指向長衫:“你他媽的裝什麼蒜,還他媽的穿長衫。”罵了還不解氣,一腳踢在小腿上。小腿前側沒有肉,真正的皮包骨頭,又是被皮鞋踢中的,長衫痛得彎下腰,抱著小腿直哆嗦,卻又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軍官要再踢時,後麵有人說話了:“怎麼回事?” 軍官轉了臉,本來要罵那人多事的,可是,看清來人,馬上換了一副笑臉,將槍換了手,敬禮:“報告師長!”師長點了點頭,對抬石頭的人說:“起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青年學乖了,給師長磕了頭,才爬起來。長衫抬起頭,指著師長:“吳曉光,你怎麼管教你手下的?”眾人愣住了,緊張地看著吳曉光。吳曉光盯著長者看了一會兒,吃驚地問:“朱先生,怎麼是您?您不是出門了嗎?” “怎麼能不是我?出門了就不能回家?”朱先生站起身,撣了撣長衫上的泥土,“我就一開藥鋪的,又不是王鐘吾,手裡有槍,能跟你們對著乾,怎麼躲得了你們大軍的抓差?”“叫您來的時候,”吳曉光苦笑著問,“您為什麼不提我?”“我為什麼要提你?”朱老師反問道,“我能夠得著你嗎?”“朱先生,您這樣說,”吳曉光苦笑著搖頭,“我吳曉光是真沒臉見您了。”朱先生冷笑一聲:“哼,你是大師長,顧慮我乾什麼?”“朱先生,您要是這樣看我,當初就不該跟王鐘吾一起救我。”吳曉光笑了笑,說道,“我那時要是死了,可是名符其實的抗日英雄呢。”“見死不救,我還算行醫的嗎?”朱先生冷笑一聲,“哼,我要是不救你,王鐘吾那架勢,就要拿槍乾我了。你們手裡一有槍,就全忘了我和繼聖是怎麼對你們的。不過,王鐘吾那樣對我,我也不怨他。”“要是知道後來我們會成為對手,他當時不光不會救我,還會給我補一槍呢。”吳曉光笑嗬嗬地說,“玩笑,玩笑,朱先生,開個玩笑。”“你們啊,友一會,敵一會,好一會,歹一會,就像小孩子一樣。”朱先生嘆了口氣,接著說道,“小鬼子被打跑了,你們姓國的,姓共的,要是不爭爭吵吵,不打打鬧鬧,在一起和和氣氣過日子,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