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光說:“我們是軍人,隻能服從命令。”朱先生問:“是不是王鐘吾要打過來,你們這一對冤家,又要聚頭了?”吳曉光笑了笑:“王鐘吾就帶一個團,攪不起風浪的。要是老天有眼,讓我遇到他,我會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叫他做我俘虜的。”“你們這架勢,是要在南山鎮死磕了嗎?”這樣問過之後,朱先生嘆了口氣,“唉,南山鎮就巴掌大的一塊小地方,又不是兵家必爭之地,為什麼要在這兒打呢?”“把共軍阻止在隴海線以北,就是守住了南京的北大門,”吳曉光嚴肅地說,“就是保衛了蔣總統,就是盡了我們軍人的天職。”“你們兩黨爭主義,爭江山,爭來爭去,倒黴的,還是我們萬民百姓啊。”朱先生抖了抖長衫,“我穿這個抬石頭,羞的不光是我,還有天下讀書人的臉啊。”吳曉光笑著說道:“穿長衫抬石頭礙事,可以脫掉嘛。共產黨來了,會把您這長衫扒掉的。”朱先生冷笑一聲:“哼,王鐘吾占著南山鎮的時候,可沒扒我這長衫!讀書人的長衫,千秋萬代都得穿著!不讓讀書人穿長衫,世道就不會長久!” 吳曉光盯著朱先生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朱先生不光是名醫,能把我這死人救活,學問也好,說話在理,帶勁兒,入木三分,對我來說,就是振聾發聵。”“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才不近仙者,不可為醫。我既沒有大德,也沒有大才,說我是名醫,是埋汰我,打我臉呢。”朱先生笑了笑,“你和王鐘吾一起打鬼子,才是我們這一帶的名人呢。”“王鐘吾我就不評價了。我呢,知道自己的弱點。”吳曉光笑了笑,說道,“痞氣不夠,匪氣不足,該殺伐決斷時猶豫不決。我這樣的人,做不了黨國的棟梁,隻能算是二架梁子。”“吳師長殺敵勇敢,又有文化,稱得上儒將,放在哪兒,都是頂梁柱。”朱先生嘆了口氣,“唉,可惜的是,兄弟相爭,沒有一個是贏家,這一點,你們都看不透啊。” 吳曉光笑了笑,說道:“我跟繼聖兄說好了,等共軍過來,炮彈夠得著南山鎮的時候,他就帶學生離開這兒。”“孩子走了,也算給南山鎮存點希望吧。”朱先生話鋒一轉,問道,“可是,家被你們打爛了,孩子們以後還怎麼活?”“家打爛了,還能建。現在,最要緊的是保命。”吳曉光將眾人看了一遍,提高了聲音,“各位父老,我吳曉光給大家做個保證:這一仗打過之後,官不再來擾,兵不再來襲,匪不再來搶,我們南山鎮會有一千年的太平,一萬年的好運!” 眾人有點頭的,有叫好的,有將目光偏向一邊的。朱先生淡淡一笑,問道:“打贏了,你乾什麼?打輸了,你做什麼?”吳曉光不假思索地回答:“打贏了,我解甲歸田,回到南山鎮小學校教書;打輸了,共產黨殺我的頭,一了百了。” 說這話的時候,吳曉光萬萬想不到,三天後,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他會帶著部下撤離南山鎮。觀看吳曉光撤退的那一頁歷史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國民黨的正規軍、還鄉團,兜裡有錢人,手上沾血人,黑壓壓地擁擠在北水河東岸,爭先恐後搶過唯一的鐵路橋。人都擠在一起,反而走不動了。後來,用機槍掃射了好長時間,才阻止了還鄉團對道路的爭搶。那些還鄉團死的死,傷的傷,有的掉到河裡,隨波而去,有的在鐵路橋上哭嚎,哀聲震天。同樣,吳曉光也沒有想到,兩天後,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八日,自己會成為這場戰役中第一個被俘的國軍師長,而共產黨並沒有殺他的頭,多年以後,還遂了他的心願,讓他做了南山小學教師,北水縣政協委員。 淮海戰役是從吳曉光帶部隊撤出南山鎮算起的,仗沒有在南山鎮打成,炮火沒有讓房屋和碉堡化為齏粉,卻讓南山鎮留在了炮聲隆隆的歷史裡,不知道這是南山鎮的幸運,還是南山鎮的遺憾。後來在東州,旁聽了幾次淮海戰役研討會,我才知道,吳曉光的快速西撤,打亂了粟裕的部署。粟裕將三個縱隊的投入,變成了傾其所有。當然,粟裕的後麵,站著一群人,那個領銜的人,是毛澤東。 冷老師在電話裡跟小美說過,要寫好王鐘吾參加的最後一次戰鬥,就要讀《毛澤東選集》中的相關論述,特別是有關淮海戰役的內容。毛澤東的構想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在南山鎮和北水縣城之間發動一場小規模戰役,以消滅國民黨軍隊兩到三個整編師為宜。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件,已經被許多參戰官兵、歷史學家講述了無數遍:百萬大軍展開了一場關係國家命運的大決戰。 看著破敗的圩墻,我忽然想到,一個政權的坍塌崩裂,是被自己人從內部動了根基的。最詭異的是,吳曉光的部下,還拿著槍,強迫人們去拆除它,做自己的掘墓人。歷史的沉重或輕忽之處還在於,吳曉光的前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僅僅在三十多年前,也曾做過掘墓人,親手埋葬了最後一個封建王朝。隻是,變味的安逸,瘋狂的貪欲,讓他們中的很多人忘了從哪裡走過來,該向何處進發。但願後來者真的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用堅如磐石的意誌,戰勝時間這個強大的稀釋劑,用公平正義的行動,開啟萬年太平。 和朱先生分別之後,吳曉光走到南山小學門口時,看到對麵有一群人過來,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婦女,後麵跟著一撥軍人。那個婦女喊道:“你們搶我豬,抓我人,還是國民黨嗎?”身後一個軍官威脅道:“要是再大喊大叫,現在就崩了你!”那婦女並不懼怕,高聲叫道:“要打死我,現在就開槍!我不怕死!我家兄弟冷相玉打小鬼子,命都不要了,你們隻知道搶我家的豬,跟他提鞋也不配!” 吳曉光停在校門口,等那群人走過來,問道:“你們這是乾什麼?”軍官說:“報告長官,我到這個女人家抓豬,她不給,還打我耳光。我要好好治她,殺一儆百,讓所有人都知道,跟我們國軍作對,就是找死!”吳曉光問軍官:“大戰將至,擾亂軍紀,該當何罪?”軍官強辯:“共軍打過來,弟兄們不知道會被哪顆子彈打死,吃一頭豬,算什麼?”副官斥責:“目無長官,你不想活了!”“曉明,不要說了。”這樣對曉明說了之後,吳曉光將臉轉向婦女,“冷相玉是你什麼人?”“我家兄弟啊,孩子二叔。”那婦女解釋道,“我家人是老大,叫冷相貴。老二是冷相玉,打小鬼子戰死沙場了!還有一個老三,叫冷相福,現在改名冷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