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鐘吾要擦記者西裝上的蛋液,記者將他推開,掏出繡著櫻花圖案的手帕,擦去蛋液,丟到地上,順勢拉起男孩,掏出一把糖果,遞給男孩。男孩淚臉上滿是恐懼,拚命朝後躲。記者笑了笑,用中國話對男孩說:“不要怕。我們就是在學校門前玩一玩,拍張照就好了。”男孩搖頭,大喊:“不拍!不拍!”記者笑一下,將相機遞到男孩麵前:“見過這個嗎?摸一下。”男孩搖頭時,遠處傳來一陣叫喊:“白娃!白娃!白娃!”聽到叫喊聲,男孩大哭起來,高聲回應:“俺大!俺大!俺大!” 王鐘吾走進朱先生的中藥鋪時,賓客們正走向前院擺滿了果品和菜肴的八仙桌。今天,朱先生大擺宴席,給孫子辦周歲酒。凝視苦難歲月裡的短暫歡樂,我百感交集,也萬萬想不到,今天的主角,穿紅戴金的嬰孩,後來用行動證明自己腦後長著反骨的家夥,很快就要跨越八十年的時光,走進我的生活,隻是他的身份由兒子、孫子變成了父親、姥爺。而在歷史的那一頭,麵對朱先生剛擺好的物件,印章,銀元,書本,毛筆,秤桿,算盤,糖果,藥材,這個小家夥扒來撥去,最後,抓起了毛筆。眾人正贊老朱家將要文脈興旺時,這個小人兒竟將兩手攥住筆桿的兩端,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掰,仿佛和筆桿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眾人嘻嘻哈哈地笑,那筆桿竟從中間裂開來,斷成了兩截。眾人大驚失色。即使在疾病和死亡之間摸爬滾打了幾十年,麵對這樣的兆頭,朱先生也是吃驚不小。不過,他很快就鎮靜下來,調侃道:“俺孫子折斷毛筆,這是要跟讀書人過不去,毀他們的飯碗啊!”“那不是跟小鬼子一樣了嗎?”有人快嘴快舌,這樣問道。朱先生有點不安,也有點生氣,表態道:“咱今天過周歲,不談他事。” 王鐘吾來到時,朱先生剛把客人送到中院,將折斷的毛筆桿收起來。盡管心裡有點不舒坦,朱先生還是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事。然而,命運這家夥,並不會因為人們刻意忽略而自行改變軌跡。多年以後,伴隨著孫子朱承熹與筆桿子的決裂,兒子朱繼聖與生活的抉別,他一口氣沒喘上來,永遠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王鐘吾朝朱先生拱手:“恭喜老伯。”朱先生先是一喜,後又一驚,扭了頭,透過窗格間的玻璃看了看中院,又轉頭看了看門外,這才壓低聲音問:“你怎麼來了?”“侄兒過周歲,我來賀喜啊。”王鐘吾淡淡一笑,“順便和繼聖商量點事。”“繼聖不是不想跟你們乾,是承熹太小,走不開呢。你別纏他了,快點走吧。”也許覺得這話不夠漂亮,朱先生提醒道,“成天刀裡來,槍裡去的,你可要小心點。也替我捎句話給曉光,叫他照顧好自己。”“謝謝老伯提醒。我也先替曉光兄給老伯道聲謝。還請老伯放心,人各有誌,這一點我還是懂的。我今天隻賀喜,不說事。”說到這裡,王鐘吾對著門外喊,“你們進來啊。” 王鐘平和胡園一前一後,都是一手提一笎子走進來,朱先生緊張地問:“你們怎麼都來了?”王鐘平大大咧咧地說:“俺過來,和繼聖大哥商量砍鬼頭,給孔校長一家祭奠呢。”王鐘吾不斷使眼色,王鐘平裝作沒看到,一口氣把話說了下來。朱先生聽罷,變了臉色,鼻尖上冒出汗珠來:“你們做的事,是好事,可繼聖是獨子啊。掉腦袋,家破人亡的事,你們就不要拉他了。這幾天,小鬼子可沒少逼他,叫他做維持會呢。”“老伯既然說到這一層,我也就把話挑明了。”王鐘吾說道,“我們過來,是幫繼聖兄出主意的。”“你們的好意,我們全家領了。”朱先生取出兩包大洋,“我的這點心意也請收下,給弟兄們添件衣裳。”王鐘吾接過大洋,遞給胡園,對朱先生鞠躬:“老伯深明大義,我替弟兄們謝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不是太平時節,今兒就不留你們了。”朱先生直截了當地說,“你們趕緊回去吧。” 王鐘平看了看前院裡就座的賓客,笑道:“老伯,你這桌子都擺好了,還有空位,為什麼不讓俺坐席?”“小鬼子天天巡邏,見到生人就盤查。”朱先生不安地說,“前天,豆腐店吳家被小鬼子一把火燒了,隻因有個外地人過來買了塊豆腐沒報告。”“你先前那麼大膽,見到死人都不怕,現在,怎麼叫小鬼子嚇破膽了呢?”不等朱先生回答,王鐘平接著慨嘆道,“這人啊,怎麼活著活著,就沒膽了呢!”“我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不怕死。藥鋪呢,也是身外之物,燒了也沒什麼。可是,我這一家人,特別是剛滿周歲的孫子,不能不管不顧啊。”王鐘平指著笎子問:“俺帶了賀禮來,不留俺吃飯,你不怕莊鄰笑話嗎?” “誰笑話,就讓他笑話吧。”朱先生匆匆一笑道,“你們的心意我收了,這些賀禮,就給帶回去吧。”“哈哈!”王鐘平笑了兩聲,說道,“老伯,可沒有這樣做事的。”“我失禮了,給你們賠不是。”朱先生說,“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們一家,得保命呢。”王鐘吾說:“老伯,我們理解您。”“俺不理解。”王鐘平大大咧咧地說,“小鬼子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有什麼可怕的!剛才,俺還扇了小鬼子耳光,砸了小鬼子一身雞蛋呢。”王鐘吾提醒:“這裡人多,少說兩句。”朱先生走過來,提起笎子:“你們走吧。”王鐘平伸手攔住:“俺今天就在這兒坐席。”朱先生冷了臉,要說話時,外麵突然一陣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