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麗說:“老師,您說得太對了,太好了。”“哼,”黃躍進輕蔑一笑,將臉轉回來:“豬狗不如的東西,懂得什麼尊重不尊重。”三哥有點窘。“尊重與否,不是在嘴裡,”孟老師慢而有力地說,“而是在心裡,在行動上。”“你怎麼證明自己沒睡過?”黃躍進指著三哥問,“敢不敢把褲子脫下來驗驗?”三哥的窘迫增加了一萬倍,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白文麗指著黃躍進的鼻子:“你能不能不圍繞褲襠說話?”黃躍進反唇相譏:“說起褲襠裡的事,誰能可以教訓我,就你沒資格。跟我在一起,你這褲襠就沒主動張開過。你說說,這到底是為什麼?”“黃躍進啊黃躍進,你可笑不可笑?”白文麗並不掩飾自己的嘲笑,“做了這麼多年的鬼,你還糾纏活著時那些破事,有意思嗎?”“男人,不就是為褲襠活著的嗎?”黃躍進理直氣壯說,“你看這天下的男人,有多少人的理想超越了褲襠?”說著,驕傲地走開。 白文麗說了聲:“表哥是被冤枉的,大家都散了吧。”眾鬼見沒有熱鬧可瞧,都散去了。白文麗對孟老師說:“你對表哥的評價很到位,也應該幫他恢復名譽。”孟老師露出了畏難情緒:“冤案要糾正,被損傷的名譽要恢復,遭踐踏的尊嚴要挽回,有好長路要走的。”白文麗問:“能不能讓那些打罵這兄弟倆的精英和惡魔公開道歉?”孟老師反問:“你說呢?”白文麗搖頭:“神仙麵子要緊,惡魔臭不要臉,讓他們道歉,根本就沒有可能。”“我這樣的窮鬼,活著沒人管,”三哥苦笑了一下,“死了沒人問,要道什麼歉?” 三哥這樣說,與其說是無奈,倒不如說是智慧。弱者不讓自己更難堪,其實就是智慧。畢竟,天堂裡的精英珍惜榮譽,地獄裡的惡魔本性難改,讓他們承認自己打錯了小鬼魂,罵錯了小人物,比上天入地要難上億萬倍。天堂有愛,那是有條件的,地獄無情,倒是沒有什麼差別。從這個角度來說,不管誠意如何,宋勝江能向冷老師道歉,還是很可貴的,至少,體現了知識分子的大度和擔當。 眾鬼散去。陳老師對孟老師說:“跟我一起去地獄吧。那裡的天地也很廣闊,我們完全可以在那裡做出一番事業。”“我被拒絕過一次了,不想再吃閉門羹。”孟老師笑了一下,正色道,“我們做教育的,人也好,鬼也罷,自己首先要有骨氣。”陳老師豎起大拇指:“此言有理。” 最後,隻剩下了三哥。三哥的意思,要單獨跟冷老師說說話。但是,冷老師睡得很沉,將魂魄徹底鎖在了肉體裡。呆了一會兒,三哥終於忍不住說道:延玉,你跟我一起去找你三嫂。我不要她做媳婦了,也不要她退彩禮了,就當我那三年鴨子白放了。找到他們,讓那個男媒婆,還有她哥哥,把實情告訴大家,她當時是同意跟我結婚的,有媒人說話,哥哥也收了彩禮,大家一起辦了婚禮的。”說著鬼話時,三哥一直盯著冷老師。冷老師閉上眼,發出均勻的呼吸。三哥看著冷老師緊閉的雙眼,輕輕地嘆了口氣:“唉,你睡吧,我自己去找你三嫂,叫她證明我錢花了不少,事一次也沒辦成。” 冷老師醒來,剛睜開眼的時候,夢境裡三哥的影像還有一點殘留。等到打開電腦,把昨天晚上爭論的內容復製、粘貼,以備後期閱讀時,三哥的影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如同陽光朗照,蕩滌了最後一抹黑雲。正復製時,宋勝江發了一篇文章《東州教師舌戰群儒,精神鐵鎖永世難開》,隨即,發了一條消息: 大家有什麼意見? 冷老師忙於復製、粘貼,沒有打開文章,花了大約一個小時,把兩萬多字的爭論內容復製下來,冷老師打出這樣一段文字,發送出去:瀏覽昨晚的爭論文字,我忍不住想:文學和生活的邊界在哪裡?作家的情感和作品的思想為什麼會被混淆?對作品的批判為什麼會異化為對作家的辱罵?對別人的觀點為什麼會斷章取義,選擇性的無視?女神和暴君,羔羊和戰士(但願不是衛道士)哪一個是你,哪一個是我?將辯論(當然也可能是非典型辯論)異化為辱罵的人,他的行為是可笑還是可悲?他的麵目是可愛,還是可憎?對他人質疑時的慷慨,其言行中又表現出低層次的諂媚,這些相反的東西所暴露出的人性究竟有多復雜? 感覺意猶未盡,冷老師又寫了一段文字發出去:我也在反思:我的價值觀是不是真的出現了問題?自己的發言被別人誤解的時候,為什麼不能冷靜對待?我的行為是不是真的護短:自己也在批評身邊的陋習,為什麼看到別人批評自己的出生、成長和生活之地,心裡就難受,我的這種狹隘什麼時候能改變?我們東州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其行為所折射出的宗法意識為什麼會如此根深蒂固? 關了電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草草吃了飯,去學校上課時,冷老師努力忘掉那個辱罵帶來的不快,至於宋勝江老師的《東州教師舌戰群儒,精神鐵鎖永世難開》一文,早被他拋到了腦後。 仙人球沒收到,孔老師的心一直懸著。我倒希望那仙人球永遠在路上奔波,發黃,枯死,乾癟。經歷了家庭變故,遭遇了街頭苦難,承受了情感折磨,我真誠希望每一個生命,不管老鼠,還是人類,不管是愛我的,還是我所愛的,都能生活平穩,日子平淡,歲月平安。但仙人球還是到了。 孔老師將箱子捧進來,我看那仙人球實在太普通了,沒有修長的腿,也沒有俊俏的臉,更沒有豐乳肥臀,卻渾身都是刺。把孔老師的手紮了一回,仙人球鄙夷道:“占我便宜,想得美!” 仙人球離我不遠,它的嘆息,抱怨,全部落在我耳裡:豎琴曼撥把它送了人,卻沒有征求它的意見,實在不應該;孔老師將它藏在床底下,讓它見不到陽光,真是暴殄天物。身邊呆著一個怨恨者,我的情緒無法不受影響。但很快的,我就獲得了新的啟示:在可以抱怨的時候選擇沉默,打碎了牙往肚裡咽,與其說是無奈,倒不如說是理性的選擇,是智慧的體現。 晚上回到家,孔老師把仙人球搬出來,放到桌子上,對朱老師說:“我買了盆仙人球。放在電腦前,減少輻射。”朱老師不知道孔老師撒謊。我知道孔老師撒謊,也沒有生氣。我不生氣,是因為世上的人,除了已經撒謊的,剩下的,都是準備撒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