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看人們是如何評論這件事,怎樣罵自己的,冷老師找到了《東州教師舌戰群儒,精神鐵鎖永世難開》。跟帖五花八門,但幾乎是一邊倒的指責、嘲笑、諷刺,還有謾罵。隻看了幾十條,冷老師額頭已經滿是汗珠,背上早濕了一大片。想到二十四小時前,百無聊賴進了群,稀裡糊塗發表意見,不經意間誘發了一場混戰,引發了巨大危機,讓自己落入職業道德和人生信譽的尷尬境地,冷老師不由得陷入更深的悲哀之中,滿心淒涼。想把悲涼趕走,哪知,不觸碰還好,一碰到,難堪的往事一件一件湧過來。想到被錢書記趕出鎮政府時,冷老師忽然喊了聲:“不!” 站起身,在房間裡走動了幾回,等到心情平靜了,冷老師敲出了這樣的文字:剛才讀了《東州教師舌戰群儒,精神鐵鎖永世難開》,也讀了部分跟帖,我想請問宋勝江老師:不了解三哥的事,就妄加評論,亂扣帽子,是負責任的做法嗎? 將文字發送出去,李新先回應了:你憑什麼用妻子、丈夫這樣的詞語稱呼他們?買賣婚姻不能算是合法夫妻,你怎麼連這個也不知道? 冷老師問:結婚證難道沒有法律效力? 李新告誡道:別強詞奪理了。你用妻子、丈夫這樣的詞語,就是對女性的不夠尊重。 冷老師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正要打字,丁恩老師送上了這樣的文字:我已經查閱了相關的法律條款,並且谘詢了法律界人士,像這種把真實人名公布於眾的做法,就屬於侵權。 冷老師表態:謝謝丁老師。但我不會走法律程序。在教育備受貶斥的今天,我不想讓教師這個群體再受傷害。 宋勝江表示:為了證明我沒有私心,不為私利,大家打賞我的386.21元,我一分不留,全部發紅包。請各位老師領取。 說到做到,宋勝江當即發了紅包。但是,沒有人領取。江社長表明了態度:我們這個群裡的聊天內容,不應該成為相互傷害的證據。建議刪除。 宋勝江的態度有點軟化:如果冷老師主動提出刪除的請求,我就把文章刪了。 冷老師的回答是:我永遠不會請求你刪除文章,也永遠不能原諒你的這種做法。 宋勝江說道:江社長,您看到我的態度了吧。 冷老師看著屏幕,想了一會兒,慢慢地搖了搖頭,寫出這樣的文字:我忽然明白了:跟一個“屎”字過不去,這樣的鬥氣會讓我的人生像屎一樣臭不可聞,令人惡心。宋勝江老師,盡管你的語言有點過激,文章也是斷章取義,牽強附會,我還是決定原諒你。畢竟,你的滿腔義憤,是為了被傷害的姐妹。 過一會兒,宋勝江發出了信息:文章已經刪除。冷老師,你那句“不想讓教師這個群體再受傷害”讓我很感動。 丁恩送上來這樣一段話:強調立場,卻失去了包容;標榜自由,卻不允許別人說話;以知識分子自居,卻跨越了尊重的底線。非對即錯,依然停留在二元對立的模式裡,不能正確認識自己,無法容忍不同的聲音,是因為我們感性大於理性,對他人的感受漠不關心,總以為自己永遠正確,可以頤指氣使。 受丁恩老師的啟發,冷老師決定把三哥的事講出來。於是,他敲擊鍵盤,開始講述三哥的故事。 為了便於大家認識我曾經的立場,在某種程度上消除對我的誤解(但願如此),我把三哥的事簡單敘述一下。 那個女子(我想稱她為三嫂,但又怕引起圍攻)是經我表姐介紹,被兩個男人帶到三哥家裡的。按他們的自我介紹,一個男人是女子的哥哥,另一個則是媒人。那個哥哥說,自己家裡窮,帶妹妹過來,就是要找個好人家,雙方中意,給夠了彩禮就嫁。三哥征求家人的意見。有的說看那姑娘的臉倒也和善,有的說可能是騙子,有的要三哥自己拿主意。三哥決定賭一把。於是,下彩禮花了一筆錢,辦婚禮花了一筆錢。儀式感滿滿的。整個過程,女方哥哥和媒人都在,女子也很配合,沒有絲毫的抵觸情緒。唯一的不足,是女子不願意拿結婚證。 在這個過程中,我也有限度地參與了。趁那做哥哥的不在,我問那女子和哥哥的真正關係。如果是被拐來的,我可以幫她。但是,不知是出於戒備,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她沒有回答我。她的拒絕回答,也讓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因為,我也不知道,她萬一說出自己是被拐來的,我有沒有勇氣為她做點什麼。回頭看我當初表麵的勇敢和心中的忐忑,很容易發現自己確實被一把無形的鐵鎖給鎖住了。 女方催促辦婚禮。我的意見是,領過結婚證,才能結婚。但被幸福砸暈了頭的三哥,相信了女方的話,說是滿月之後,一起去領結婚證。 婚禮之後,我那個“三嫂”也主動參與家裡的一些事務,還經常到別人家串門。很多人說三哥賭對了。但是,三哥沒有想到,滿月前的那個夜裡,女子消失了。四下裡尋找,沒有找到。到現在,我也拿不準三哥是遭遇了“仙人跳”,還是碰上了被拐賣的可憐的女孩子。 麵對雞飛蛋打的結局,三哥相當無助。但這個時候,他的精神還好,沒有錯亂。可惜,幾年之後,他一步步滑入了精神錯亂的深淵,再也沒有爬上健康的彼岸。他先是拆掉了自己三間瓦房中的一間。然後,將剩下兩間屋頂搗了個大窟窿,再慢慢地向四周拆除,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扔掉了瓦片,將梁椽砍下來,劈成木材燒火做飯,屋頂沒了,再拆墻壁。三間瓦房成了一堆垃圾之後,他用六根樹棒,前端兩根,後端三根,橫梁一根,搭建了一個小窩棚。棚頂是用塑料薄膜苫起來的。春夏秋冬,人都住在那裡。八月裡一個悶熱的下午,他倒在自己的窩棚旁邊,結束了苦難、不幸的一生。 我出了一部分錢,把他安葬了。 三哥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化為泡影,自己也變成了犧牲品。我有理由痛恨買賣婚姻的惡魔,但是,我不能詳細講述三哥的遭遇,博取同情。我沒有權力將三哥血淋淋的傷口展示在眾人的麵前,乞求憐憫。三哥活得憋屈,但他努力過,失敗了,也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 三哥用來買媳婦的錢,是他連續喂養三年鴨子積攢下來的。一個人,從春天到秋天,趕著一群鴨子,行走在田野裡。渴了,喝一口路邊的水。餓了,就忍著。好在,遠方有希望在等著。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去賣鴨子的時候,得了八千塊錢,他不敢拿,塞到我手中,讓我幫他拿回家。 寫到這裡,一直蓄在眼眶裡的淚,再也裝不下,一顆一顆滾出來。眼前一片模糊,冷老師不得不停止敲字。雙手無處安放,就捂在了眼睛上。淚水順著指縫流出來,洇濕了手背。貓慢慢走到冷老師旁邊,想蹭冷老師的腳,給他一點安慰,但經過長時間激烈的思想鬥爭,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一步一步走回窩裡,低下頭,蜷起身子之前,貓又看了冷老師一眼。滿臉的落寞和滿眼的無奈,像心碎的仆從觀望落難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