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1 / 1)

金羊記 晴天的思索 3231 字 2024-03-20

卷章大為驚訝,殷爾肯倒是鎮靜得很,兩人出了祆寺,解釋給卷章,這些人多半是誤認他為波斯某貴族子弟了,說起這,前次總遇見有人找他麻煩,說不定也和這誤會有關,幸而這是在白天,無論敵友,光天化日,都不能如何。   大唐百姓向來習慣了各種宗教雜處,故每個寺廟都熙熙攘攘擠了一群人,兩人跟著人潮又去了坊內的佛寺,殷爾肯不禁感慨,“大唐真好,包容萬象,我沒有見其他地方,祆寺佛寺都一一拜過的百姓。”   “我們還拜祖先拜孔聖拜老子呢。”卷章笑道,“倒是本土百姓沒有什麼唯一性的概念,有聽說大秦崇景教,教徒便不能再有別的皈依,這想必要引發各種紛爭。”   “西域過來一路,百姓都忙於生計,和風沙搶下生長的時間和空間,祭拜神靈,無非是保佑風調雨順,但大城市就不一樣了,我看他們要求官求財求子求仕,也是有趣。”   兩人也一般點了香,默默祈願。   殷爾肯許下的願,一是商路順暢,二是自己可以早日成為薩寶。他其實還有第三個隱約的願望,但那個願望該在祆寺提起,他見眼前的阿彌陀佛高近三丈,望之甚為威嚴,“阿彌陀佛,”他默默念道,“弟子身世究竟有無隱情,還待佛祖開示。”   卷章的願望就簡單得多,兩位母親安康,自己早日蟾宮折桂,兩者他有時覺得都不用麻煩佛祖,麻煩皇上才是正主,這政治,有時讓人覺得呼吸都是一種恩賜,我們永遠弄不清他會給你什麼,不給你什麼。自己的父母從小帶他遠離長安,他依舊感受到壓抑,有時他會想起那個去了波斯的舅舅。他雖然從未見過那個舅舅,也小心的不去提起,他隱隱知道那是牽扯全家進入復雜宮廷鬥爭的事情,這個瑛舅舅,這是家族的禁地,很有可能他已經為家族作出了犧牲,把自己作為祭品,讓家族可以繼續感謝上天和皇帝的浩蕩之恩。   那就是當時籠罩在所有貴族階級的陰影。每個家庭,都擔心與各派係的聯係,或者沒有聯係,帶來滅頂之災,所以他到哪隻提母係,並不提父係,他父係家族,更加處於漩渦的中心。   他在十四歲上來了長安,住在家裡一處老宅裡,地段既不算尊貴,也不至於影響體麵,有兩個小廝跟著照顧他,打點一切。他從小受寵,父母都願意讓他去嘗試自己想去體驗的一切,開蒙後,他花在打獵和畫畫上的時間超過了書房裡那些和總是打瞌睡的先生度過的鐘點。他是個好動的孩子,從小就是,父親在當地是個人人敬仰的好官,廣交朋友,他們常逗他,說小時候曾有個異士,看上了他靈臺無染,想要帶他學藝,若非父母心下不舍,卷章今日定已成為世外高人哉。   那個異士並沒有闖出什麼名堂,包括沒有教出什麼有濟世之才的弟子,或是俠士義人。卷章少時和鄰居孩子一起出去玩,見有路人行道漂移,甚是奇怪,拎有一籃子菌菇,遂攔下對方問其何人,向何方而去,對方指著蘑菇嗬嗬而呼,發現自己似乎話都說不利落,才猛然醒覺是著了道兒了。所幸左近便有水源,扶了去讓那人灌足一肚皮水,把腹中一吐而空,方才緩過勁來,對方是當地一處禪堂的看門人兼廚子,仗著對野菇的熟悉,險些闖出大禍。次日禪堂的人就過來登門道謝,指明卷章能決斷,否則讓那廚子帶著那些毒菇備飯,所有人都要深受其害。那異士當年在那裡掛單,一同跑來見廚子說的聰明孩子,一見就大呼奇才種子,百般勸說,見招徒不成,終是悻悻而返,倒是送了卷章一卷劍譜,並號稱有一日機緣成熟,還會回來。   “回來又如何?”   “那時候你就要自己選擇了,你的父母可攔不了你,”老仆人一本正經的說,“而這就是你需要學好武藝的理由。”   那個異士有名有姓,每年廟會他擠在人群中尋找對方的眼睛,對方還會沖他詭異地一笑,像是提醒他,總有一天,他們會一起離開,做一番事業,盡管目前對方並沒有闖出什麼名堂,他隻是在等待自己的小搭檔長大而已。   卷章小時候極喜歡父母和親朋們聊起這個故事,既讓他確信自己擁有父母全部的愛,多到他們不在乎自己的平庸(即使那不是真的),同時又讓他明白自己天縱奇才,有人願意提出這麼不近情理的要求,隻是為了確保他的才份得到切實的發展。   待他走遍了故鄉每一座荒山,射下很多無辜的燕雀,探明虎豹之類早已絕跡,又畫厭了那幾座廟和幾條街,練熟了武教頭授他的當時一套流行劍法——他並沒有練出異士給他的劍譜,武教頭研習幾月都不得門路,乾脆告訴他這根本不是一套劍譜,興許是假托劍譜的什麼別的文章,他才放棄。他做這些事情的同時,也在當年與父親的那些門客的對談下,規劃出了自己作為一個大唐少年的未來路徑,他要成為皇上殿上的聲音,他要得到最高的榮耀,最大的封地。   聰明夫人,他的母親,雖然不是生母,但確實是他依賴和仰慕的人,聽到他的夢想,哈哈大笑,“去吧。我很高興你選擇了祖先的道路,你的祖父就是那聲音,你的父親就是最高的榮耀,我們雖然沒有最大的封地,但就我所知,得到最大封地的人,都沒能在床上離開這個世界。他們隻是為皇上,保護一片暫無定論的土地而已。”   那時父親知道聰明夫人對他講的話後,哈哈大笑,“有誌報國就是最好的目標,但你需要一個小目標,鄉試,殿試,找到你的報國之路,找到今上對你的可用之處。”   他得到了母親的祝福——雖然聽著是種十分古怪的嘲笑,父親的指點——雖然也給了他一個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他到底有什麼用呢,這個少年帶了兩個仆從,乘著大車一路向南,開始了長安歲月。正如任何一個少年,熱鬧非凡的街市、光怪陸離的各色行人讓他簡直忘記了家鄉情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兩年過去,談吐間便和本地貴族子弟一無二致,母親的嘲笑和父親的問題這些時日回旋於腦,身旁一眾世家子弟,成日鉆研騎射,流連酒肆,並無人可以為國家出一些力,但人人聽著又都熟諳朝廷裡的種種場麵,期待某天來一場戰爭,對他們來說,才是真正建功立業的機會。   前幾日就有士子在街市上遇見胡人賣寶琴,精光燦爛,要價百萬,當街高聲贊揚,斥百金買了下來,約雅士們次日前往他的宅邸焚香聽琴。這消息一日便傳遍了長安城,次日近百賓客到訪,士子備下美酒,眾人興致最高時,接過童子送來的琴,一下摔碎,對眾人說,好文章不為人知,操琴的賤役倒引得全城矚目,遂讓童子送出早已備好之文章卷軸,一日之內聲華溢都。卷章知那胡人必定是事前與士子議定如此這般,倒是這計謀高明,立意深沉,更虧得士子本就寫得一筆好詩文,才不負這一番操作。   此時離鄉試尚有一年時間,這一奇事,給了他一個新的思路。自己每每苦心思索如何能作出瀟灑豪邁的賦文,可自己白發尚無一莖,既無離人之愁,又無報國無望之恨,生活無憂,身體強健,充其量寫些思鄉,或是京城的壯麗,但寫了前者,後者就少些說服力,寫了後者,前者又欠真摯,兩種情感,再想來並無特別之處,即便有這魄力破釜沉舟,也砸一琴來揚名,一個十六歲少年讀了萬卷書,尚需行萬裡路,方興許有可述懷之物,故而見到長安街裡見多識廣的西域商人,發現這盛世裡,突然出現一條他可以選擇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