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內每逢朔月，便會安排職貢，屆時滑國、波斯、百濟、龜茲、倭國、狼牙修、鄧至、白題、胡蜜丹的使節們都會盛裝出席，並備有當世最罕有之寶物上供。 　　“你也不能貢太珍奇之物，若如此，皇帝說不定就會下旨要求更多。” 　　殷爾肯這幾日四處打聽了一番，此時就發表意見說，“今年大家更花心思在裝扮上了，禮物總還是那麼幾樣，卻沒有之前林邑貢的那頭乳象來得有趣。多是玉枕犀角雲雲。薩寶這次可帶小羊入內。” 　　“卑路斯王子的人我昨日見到了，”米尾撫摸著雪白的羊頭，“說皇帝還在考慮。王子暫時留在吐火羅，身邊有四十死士。薩寶的夜明珠，此時也獻上吧。” 　　他說的夜明珠，一匣七對，鮫人置口中深海照明所用，在南阿拉伯海獲得。太極宮這五十年，夜明珠之類也搜集到不少，但不見得搜的出這麼規整的一套；這七對一模一樣大小的寶珠，確實是新宮最好的裝飾。 　　沙姆斯沒有說話。米尾跟隨他也有十年了，也是波斯裔，總讓薩寶想起年少時的自己。他最為熱衷的話題莫過於故國波斯，他跟著家人，自小從伊蘭沙赫爾移居到疏勒，父母死後，同族的叔叔做些小生意養活他，倒沒想到養了個滿心盼望波斯帝國能恢復當年的榮光的孩子，叔叔平日便和他講，“王朝稅額逼死小老百姓，沒完沒了和突厥打，哪個村整村的人都逃了、成了流民，或成了暴民，最終被殘忍的殺害。”對這些敘述他從來不置可否，他選擇記得的，是父親帶他去火廟參加遇刺的皇帝的葬儀，霍斯勞二世當年是被新王，也就是他的兒子喀瓦德二世處死的，在他處死其他所有兄弟之後，致使當年最終被允許進行的儀式，在罕見的壓抑和隱忍氛圍裡，生出了深刻的美。 　　當時還是幼兒的米尾被這種美打動了，沉默是他領會到的最大英勇，這在有的人看來是反英雄主義的，但不影響他在英雄崇拜中成長起來，正如所有在想象中奉行愛國主義的人一樣。 　　其他孩子都排擠他，把他推到到水溝裡，或是搶走他的午餐，米尾後來就輟了學，幫村子放羊，他們村子裡一共一百六十七隻羊，他和另外的一個男人每天的責任就是把羊趕到山頭吃飽，晚上再一頭不少的帶回來，羊不能吃露水，小羊往往還沒有懂事，所以兩人隨時眼睛盯著這些畜生，打開它們停頓的腳步，催促羊群繼續攀登、攀登。一群人和羊總要等到太陽升高才能稍稍閑下些，有時候一時疏忽，或是起了風沙，丟了一兩隻羊，他和同伴就不得不在黃昏時分趕回羊群後，重回山頭去找，他們來不及回村，就找個背風處生一堆火，烤隻糊裡糊塗撞上來的兔子或者田鼠，聊世界上那些重要的人在經歷怎樣的變化。 　　另一個男人是個瘋老頭，其實也不甚老，隻是邋遢，每日看著醉醺醺，後來知道他也不喝酒，隻是瘋癲而已，以前當過兵，下了戰場就把自己浸在酒缸裡，學會了瘋癲的姿態一種，”整個人就這麼毀了“，人們說，也不知何方人士，選定了這個村子，住了下來，給四鄰做些工，人家也有自己的勞力，雇他的人家，更多是出於對他的憐憫。近幾年風調雨順，村子裡人都良善起來，即使有小孩沖他扔石塊，罵他”瘋子“之類的話，他也不計較。 　　”無傷大雅，每個地方都要警惕我這種人，標示出來供人踩踏，不然小子們都學我樣，豈不可怕。” 　　每次他們跟著羊群爬上山坡，有一個時刻太陽的光線溫柔的越過一座座山脈，像一層金色絲毯鋪到他們眼前，羊群和他們一樣在大自然麵前沉默地觀看，這時候沒有什麼人和畜生之分，他們在背陰的坡上爬了一個時辰才能到這裡，這時候身體發熱，但絲毫不能鬆懈，一鬆懈，那些熱量就會變成汗水，接著汗水會進一步耗去體內的能量，得到山頭，金毯鋪將過來，才呼出一口氣，老頭解下頭羊身上綁的毛毯，鋪到草地上，雙手向天喃喃自語。 　　米尾選一個離開一些的地方，也一般跪下，捏著腰間的棉布繩，上麵打了三個結，正如所有祆教徒所遵從的做法，開始禱告： 　　願邪惡的領主永不出現或遠離此地！ 　　願一切敵人都被擊敗！ 　　願我們遠離俗世和精神世界一切罪惡的念頭、言語和行為！ 　　獻上對神的敬意和贊美！ 　　我的主，你帶來正義，賦予我善的思想和正確的行為。 　　這是他們每一天的開始，除了在雨天，雨天米尾很高興得到休息，他在雨天和一切空餘時間專心學劍——某個路過的劍客送了他這把劍，是原來為途中死亡的同伴所用；同伴的屍首沒有被帶出來，他的衣服靴子和劍，倒是又分別派了用場，米尾在夜間收留了這個劍客，對方告訴他： 　　“龍老了之後，找書苑 www．ｚhaoshuyuan.com 人們便要選出更惡的一條，打敗原來的，成為人們新的領袖。” 　　劍客本來隻想著去羊圈摟著兩隻綿羊瞇一覺，他在大山裡見了七個日出，不怎麼敢睡覺，生怕睡下，就再也醒不過來，這地方人們在夜裡往往關上門，任憑外邊如何吵鬧，因為黑夜裡隻有邪惡。 　　人們總是對的。 　　他本和叔叔嫂嫂一家住一起，後來用一個夏天，拿山上收集來的石塊木皮加固了原先在羊圈外的小木棚，拿了套父母留下的被褥，做了土炕，鋪出個床；這樣有時候回去晚了就可以住那裡，不會吵到家人。 　　大家覺得這個想法很好。 　　這天晚上下大雨，劍客來的時候，人人不僅關著門，連窗子都沒打開。劍客敲門的時候，大夥都說是雨聲，後來雨更大了，劍客發現羊圈上還有遮擋，更驚喜羊倌兒從一旁小屋裡探出頭，招呼他進屋。 　　他很高興，站在簷下把腳還伸雨裡，小心的沖刷了一陣靴子，那是雙老朋友一樣的皮靴，他擔心它們的折損，正如擔心自己的這副軀乾，山頂閃電一過的時候，你可以看到有許多山泥和一些血跡流向低處，米尾絲毫沒有在意，他找了乾布，往火裡加柴，雖然對方比他大很多，他卻毫不羞怯，像招待兄弟一樣，讓劍客擦乾頭發，烤乾衣服，手裡捧上熱茶，又找出風乾的羊心，教他單手用小刀切成片，火上烤了吃。 　　“這是給狗吃的。” 　　“人也吃，我自己吃，“他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津津有味的大嚼起來，“你看著需要睡覺了。吃點就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