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武館在江陽縣會義坊內,是一座三進的大院子,占地極廣。 本地人言,此宅始建於天寶年間,曾是一位朝廷重臣的家宅,極盛之時,修得飛簷重樓,氣派非凡。 後來不知為何,這重臣犯了龍顏,一來二去便下了獄,當年便被絞決,家眷都被販為奴婢,這所堂皇的大宅子也被查抄一空,就此敗落下來。 直到不知道十幾年前,一夥外地人悄悄來到此處,將破敗的宅子又修葺一新,不幾日便掛出了“修武館”的金字招牌,專門教授槍棒武術。 唐人任俠尚武,揚州又是個水陸通衢的大埠,故而這武館竟然一開十餘年,巍然不倒。 易飛廉嫌兩個少年腳程慢,將他們挾在腋下,順著趙雲旗的指點,拔腿狂奔。兩人從未見過如此輕功,一路大呼小叫,自是不提。 不過兩盞茶的工夫,易飛廉便奔到會義坊內,見東首那間門臉巍峨的大宅上正掛著“修武館”三字招牌,因伸手指點道:“便是此處?”趙、嶽二人都點頭稱是。 館內門房見門口有人沖著招牌指指點點,便出來查看究竟,易飛廉道:“在下瑯琊劍派易飛廉,欲求見貴館館主,還望為我通稟一聲。” 武館中人都熟稔江湖事,一聽客從瑯琊劍派而來,哪敢怠慢,忙將易飛廉等人讓進館中坐下,自去稟報。 不一會兒,便有個麵貌英武的中年人疾步而來,老遠便行禮道:“鄙人不知瑯琊劍派易四俠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易飛廉急忙起身回禮:“不敢,尚未請教閣下名諱?” 那人笑道:“不敢有勞四俠垂詢,在下忝居本館館主,小姓洛,賤名上明下合。嘉賓光降,鄙館蓬蓽生輝。” 兩人一陣寒暄之後,洛明合命仆役端上茶水,斟酌著道:“四俠名震東南,洛某仰慕已久,今日得見,果然一表人才!尚不知四俠此番玉趾親臨,所為何事?若有差遣到洛某人之處,還請四俠不必客氣。” 易飛廉尚自沉吟,趙雲旗卻搶先道:“有個叫做‘裂天劍’王雄的,就在你們館中,是也不是?易四俠有要事找他,請他出來相見吧!” “‘裂天劍’王雄?”洛明合聞言愕然,上下打量了趙雲旗一眼,“這位小郎君,你從何處聽得此人?修武館內拳師雜役各色人等五十餘口,可沒有這人哪!” “沒有此人?”趙雲旗皺起眉頭,旋即卻又一拍桌麵,“是了,此人在瑯琊劍派惹了麻煩,自然不敢以真名示人,想來館主也是被他騙了。不過這也無妨,易四俠帶了他的畫像,館主一看便知。” 洛明合點了點頭,轉向易飛廉道:“易四俠既有此人畫像,給在下一看便知。” 易飛廉想了想道:“也好,洛館主,明人不說暗話,易某上門,正是為拜訪此人而來。”說罷取出懷中畫卷,在桌上展開。 洛明合隻向那畫像瞧了一眼,驀地變了顏色,臉上陰晴不定,又掃視了易飛廉一眼,方才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四俠見諒,此人形貌,鄙人今日也是首次見到。四俠來敝館尋人,可是空跑一趟了。” 易飛廉察言觀色,已知此人定與高崇文有關,麵上卻隻微微一笑,盤算該如何回話。 趙雲旗卻從座位上跳了下來,大聲道:“洛館主,我和我清弟親眼所見,此人從前就藏在你們館中,你現下卻一言遮過,豈不顯得是我等在欺騙四俠?哼,依我看哪,定是這王雄怕了四俠,不敢出來放對!” 他本意是想用激將法,將這性情倨傲的“王雄”激出來。哪知洛明合聽說易飛廉要與此人一戰,心中更增驚疑,當即沉下臉來:“哪裡來的小崽子,竟敢滿嘴胡言!若不是看在易君麵上,早將你亂棍打發出去!”一敲茶碗,厲聲道:“來人,送客!” 易飛廉連連告罪,洛明合卻已拂袖而去,館內眾仆役圍將上來,隻是一味攆人。 易飛廉有心硬闖,轉念一想:崇文公隱居於此,不願外人攪擾,那是理所當然。我若貿然闖入,雙方起了誤會,反而更加分說不清;不如回去請武兄攜豹符前來,諒他不能不見。於是他一邊賠禮,一邊拉著兩個少年向外退。 嶽穆清倒還罷了,趙雲旗卻好生著惱,跳著腳道:“洛館主,你出來!我江都趙家從來丁是丁,卯是卯,不打誑語!你敢不敢將你們館中人都叫出來,讓我們認一認?” 話音未落,已被易飛廉拎住腰帶,提出館去。 嶽穆清問:“易四俠,他不肯出來見你,那可怎麼辦才好?” 趙雲旗嘟囔了一陣,說:“四俠你放心,我這就去找我爹爹分說此事,叫他遞請柬上門。哼,想在揚州地麵上混,我爹爹的麵子,總還要買上三分。” 易飛廉抬頭看天,見日頭已經西沉,便道:“不必。我有位兄長與此人頗有交情,我這就去請兄長前來,料他不能不見。如今天色已晚,你二人若還不歸家,恐怕父母掛懷,咱們還是就此別過吧!” 嶽穆清聽他說得在理,點頭道:“阿兄,易四俠說的是,你我出來久了,姨娘定然心急得緊,咱們就此回去吧,易四俠自能處理妥當。” 趙雲旗卻道:“那不行,咱們巴巴的跑這一趟,結果連這王雄的影子也沒見著,丟不丟人?四俠既然要去拉他兄長同來,咱們同去,同去!” 易飛廉見他如牛皮糖般粘著不放,不禁嘿然道:“你想跟來,那也由你。”說罷轉身便走。 趙雲旗拉著嶽穆清緊緊跟上,不料易飛廉步伐極快,左轉右折,趕到幾十步外,竟然消失不見了。饒是趙雲旗見事機警,迅疾爬到一座矮墻上四處瞭望,卻哪裡還望得見他? 易飛廉回到驛站,全城暮鼓已經響起,武元衡、尹鳳梧兩人卻尚自未回。易飛廉匆匆用了晚膳,便在驛站門口翹首而盼,等到戌初時分,才見二人姍姍來遲。 武元衡見他表情,忙問:“賢弟,你在等我二人?是不是得了什麼訊息?” 易飛廉道:“是,此事也是真巧。我白日裡在分舵苦等半日,煩悶久了,便在街上閑逛,走到崇義坊匯流齋門外,瞥見一人進店,背影像極了尹賢弟。” 說到此處,他轉向尹鳳梧問道:“說來奇怪,我進店找時,卻沒找到你,尹賢弟,那人是你麼?” 武元衡道:“棲予白日裡未與我在一處,乃是去和揚州司戶參軍袁公望商量戶籍整理檢索一事。”說罷以目光詢問尹鳳梧。 尹鳳梧泰然自若地答道:“是,小弟今日都在袁司戶那裡公乾,到了晚間才與中丞會合,隻怕是易兄看岔了。” “嗯,看岔也有看岔的妙處。”易飛廉也就不再深究,續道,“也是在那匯流齋的門外,我碰上了當日在臨溪村遇到過的趙雲旗、嶽穆清兩個少年,從他們口中,得知高崇文將軍原來是藏在江陽縣會義坊修武館內。隻可惜,在下前去拜訪時,修武館洛館主甚是謹慎,未能問出底細。” 武元衡聞訊,心情激動,踱步繞了幾圈:“易賢弟,你看那兩個孩童的言辭,是否可靠?” 易飛廉道:“他們二人從前攀爬修武館墻頭,才偶然看到高將軍一次,高將軍相貌不凡,所以仍然記得。也說了高將軍平日裡幾乎從不出門,是以本地人都不認得。對照來看,倒是大有可能。” 武元衡摸著胡須道:“便是隻有些許可能,咱們也不能交臂而失之。賢弟,你白日探館,隻怕他們已起了戒心,萬一高將軍另覓藏身之所,咱們尋起來又要多費工夫。說不得,隻好勞煩賢弟再出些力氣,帶愚兄再走一趟。” 易飛廉當即應允:“武兄不必客氣,小事一樁。”又問尹鳳梧道:“尹賢弟,你也同去否?” 尹鳳梧聞言卻猶豫道:“我與袁司戶約定,有事便差人來江都驛傳信,若我等都不在,又要多些波折。武中丞、易兄,我想驛站這邊,留一人坐鎮較好,既然你二人都去修武館,我便留在此處吧。” 武元衡點頭道:“也好,那咱們便分頭行事。” 易、武二人趕至修武館時,已是戌正時分。 揚州雖無夜禁,但尋常日子到了此時,除了少數酒肆歌樓依舊熱鬧,大多數坊市已是萬籟俱寂,修武館前,也隻有圓月斜照、燈籠兩盞,舍此再無他物。 武元衡整冠束帶,欲要上前擊戶,易飛廉卻將他一把拉住,低聲道:“隻怕他們早已存了戒心,未必肯開門相見。” 武元衡道:“以賢弟之見,又該怎麼辦?” 易飛廉四下張望,見左右無人,便小聲說道:“武兄,小弟要行一行險,你可切莫亂動。” 武元衡詫異道:“你……” 話音未落,易飛廉右手提住武元衡腰間,深吸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足下勁力發出,兩人登時騰空而起。 武元衡隻覺腳下一空,那高逾八尺的館墻便在眼前急速下降,尚未反應過來,墻頭已落在腳下,一時心跳如鼓。 易飛廉又道:“武兄,小心了。”呼的向下縱去。 將落實地之時,落腳之處忽的豁然洞開,顯出一排陷坑來。 武元衡大驚失色,心中一個念頭陡的竄將出來:此番休矣! 好個易飛廉,左掌成爪陡然抓出,一把擊在那土墻之上,五指深入寸許,兩人身形都是一頓。就這麼一頓的工夫,他已將身形微微扭轉,雙足在墻上猛地一跺,兩人便從陷坑上掠過,落在庭院之中。 武元衡直唬得麵如土色,易飛廉卻鎮定如常,雙目如電掃視四周,提氣朗聲道:“禦史中丞武元衡、瑯琊劍派易飛廉多多拜上高將軍!” 回應他的卻是一片寂靜,唯有庭中樹葉在風中發出沙沙之聲。 武元衡高聲道:“小吏武元衡奉欽命前來拜會崇文公,還望崇文公念在聖上拳拳之意,念在昔日同朝之情,撥冗相見。” 館中仍是悄無聲息。 易飛廉與武元衡彼此相視,心中疑竇叢生。 便在此時,隻聽得館外腳步雜遝,忽的館門“砰”的一聲被大力撞開,幾個人大聲呼喝道:“速速退入館中!”“高將軍請入內暫避!”不遠處傳來兵刃相擊之聲,不久便有人慘呼倒下。 易飛廉定睛向館門望去,見有四人簇擁著一名皓首老者先後躍入。隨侍老者的三人均是身被創傷,望去卻是不識;斷後的那人手提雙刀,滿身鮮血,臉上一道血淋淋的傷痕斜過麵頰,卻正是“修武館”的館主洛明合。 這四人都是神情狼狽,唯有被簇擁在中間的那名老者,雖步履匆匆卻麵色從容,坦然地道:“明合,賊人勢大,先前我們以十二敵九,占了人數的優勢,尚且為其殺傷多人;現今連我在內,我方能戰者不過五人,若論戰力,那可遠遠不如了。這些賊人顯見是為我而來,你們何必在此枉送性命?不如就此散去罷了。” 洛明合伸手一拭臉上鮮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咬牙道:“標下隨侍將軍,有二十多年了罷?嘿嘿,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豈能在這緊要關頭舍將軍而去?高將軍麾下,豈有貪生怕死之輩?”眾人轟然稱是。 易飛廉跨步上前道:“高將軍?你果然便是高崇文將軍麼?” 易、武原本立在偏僻陰暗之處,跨進坊門的眾人均未注意到他二人,易飛廉這時陡然跨出,眾人俱是一驚。 洛明合仰天長笑,聲音黯啞,滿是酸楚:“易四俠,我們給你逼得棄巢而出,你暗設埋伏於前,長驅深入於後,定是要趕盡殺絕的了?我們什麼時候得罪了瑯琊劍派,可否讓洛某人死個明白?” 武元衡從陰暗處灑然而出,叉手長揖道:“不才武元衡奉欽命拜會崇文公,崇文公別來無恙?” 那皓首老者果然便是高崇文,聽到武元衡自報家門,連忙分開左右,上前問道:“武元衡?你便是禦史中丞武伯蒼嗎?” 武元衡心中激蕩,朗聲道:“正是!高老將軍隱退之時,在下不過區區一任比部員外郎。一晃十數年過去,高將軍竟還記得在下。” 高崇文點頭道:“伯蒼公清廉正直,令名遠播,崇文如何不知?” 武元衡道:“適才大家似乎起了些誤會。我與這位易賢弟前來拜會高將軍,乃是奉聖上旨意,前來請高將軍出山再掌禁軍,實在並無惡意,不知何來暗設埋伏、長驅深入之說?” 高崇文踏上一步,聲音微微發顫:“聖上要我……要我起復?”不等武元衡回答,卻又慨然嘆息,“武中丞,你來得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