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密議(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6267 字 2024-03-20

易飛廉在武宅之中呆了五日。   這五日來,武元衡神龍見首不見尾,眼見年關將至,但武宅之中冷冷清清,隻有一個老仆與易飛廉麵麵相覷,全無過節的氣氛。   易飛廉天性喜動不喜靜,日日熬在此處,實在悶煞。若非雲關道人有言在先,說廣陵王回府之後便前來延請;易飛廉又唯恐那老仆耳音不靈,耽誤了大事,以他的性子,隻怕早就大駕出門去逛長安城了。   這一日,易飛廉正在武宅之中生悶氣,忽的有“篤篤篤”擊戶之聲。易飛廉雙目一亮,忙跑去拉開房門。   門外的卻不是武元衡,亦不是雲關道人。此人年歲尚輕,不過二十幾歲年紀,麵白無須,麵孔圓潤秀氣,顧盼間竟略微有些女相。   易飛廉愕然道:“閣下是誰,到此何乾?”   那人叉手行禮道:“敢問尊駕可是易君諱飛廉?”   他一開口,易飛廉更增驚疑。原來此人嗓音半粗半細,不男不女。再凝目細瞧,他的脖頸之上並無喉結。   易飛廉皺眉道:“閣下是誰?”   那人似是看穿了易飛廉心中所想,微笑開口道:“易君不須驚疑,在下吐突承璀,隻是廣陵王府一名家奴,與俱知事的宮苑宗毫無半點瓜葛。”   易飛廉未置可否,倚住房門,抱臂問道:“敢問閣下來此何事?”   吐突承璀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這才開口道:“看來尊駕確是易君無疑。在下奉廣陵王之命,前來邀易君前往一敘。”   易飛廉問道:“雲關道長呢?那日他說若有消息,定會親自前來。”   吐突承璀道:“龍虎雙衛等閑不與王爺相離,在下算是王爺親信,總管廣陵王府諸事宜,王爺差遣在下前來相邀,倒也不算失禮。”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上前去。   易飛廉拆信觀看,見信中所寫大略是廣陵王求賢若渴,特遣王府總管吐突承璀前來相邀雲雲。信紙末尾鈐著一方小印,為“廣陵王純”四個篆體字。   易飛廉看罷,收起信來,又問:“我那尹賢弟可還在王府內?他怎麼不來找我?”   吐突承璀問:“易君問的可是尹鳳梧尹兄?”   見易飛廉點頭,他才回道:“尹兄專以辦外務為主,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不在長安。易君來得不巧,尹兄上月剛與武中丞回到長安,沒過幾日便又放出去了。”   易飛廉聽他答得嚴絲合縫,找不出破綻來,便點頭道:“請吐突總管稍為等候。”   他回府去向那老仆交待幾句,再返身出來,對吐突承璀道:“請前頭帶路。”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兩三裡路,易飛廉忽然右手疾探,拿住吐突承璀肩井穴,厲聲道:“此去不是王府方向,你究竟是誰?”   吐突承璀身無武功,被易飛廉一把拿住,毫無反抗之力,隻得苦笑道:“易君忒煞多疑了,在下何曾說過是帶易君前去王府了?十六王宅耳目眾多,豈是輕易去得的地方?”   易飛廉尚自躊躇,迎麵走來一人,笑吟吟地道:“吐突承璀,老子說讓道長親自去請吧,你卻偏要拿大,吃虧了吧!”   來者麵貌英武,隻臉上一道傷疤斜過臉頰。此人不是他人,正是揚州修武館的館主洛明合。   易飛廉微微一愕,手上略鬆了鬆。   那吐突承璀雖然沒有武功,卻極為機靈,覺易飛廉手上放鬆,連忙扭身逃脫了出去,躲在洛明合的身後,撇嘴道:“咱家還不是為王爺身份著想麼?”   易飛廉朝洛明合一拱手:“洛館主,久違了。”   洛明合微一拱手,向身旁做了個請的動作。   易飛廉轉頭看去,見洛明合所指的方向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宅子,上無匾額,看不出是誰家府邸。易飛廉知道洛明合也早入了廣陵王府,他的身份不能假冒,便昂首跨了進去。   方入宅門,繞過影壁,一人朗聲笑道:“易四俠。”   易飛廉抬眼望去,見那人身形魁偉,滿麵虯髯,正是龍虎雙衛中的“虎掌”關西雷狄,忙回禮道:“見過雷大俠。”   旁邊轉出一人,唱喏道:“無上天尊!易四俠可是到了。貧道原擬親往相邀,但王爺的意思,貧道身份特殊,唯恐泄露行蹤,反為不美。還望四俠見諒。”   易飛廉見正是雲關道人,心中登時安定,笑道:“好說,好說,不敢勞動道長玉趾。”   二人將易飛廉引至院中二層小樓前,雷狄拱手道:“四俠請,王爺與高將軍已經久等了。”   樓上忽有人高聲道:“倘老夫耳音不差,是瑯琊山的易四俠到了麼?”聲音蒼老豪放。   易飛廉大喜,一邊拾級上樓,一邊朗聲笑道:“高將軍別來無恙否?”   二樓正中兩人一坐一立,立的那個鬢邊蒼白,正是高崇文。他原本蒼涼深邃的眼神如今變得豪壯有力,顧盼間又有了昔日執掌千軍萬馬的豐采。   見易飛廉走上樓來,高崇文上前一把捉住易飛廉雙手,朗聲大笑:“當日若無易四俠,高某早成刀下之鬼。高某深居王府之中,以為此生再無機會報四俠大德,不料今日卻還有緣再見,委實幸甚,幸甚!”說罷還要下拜。   易飛廉急忙托住高崇文:“高老將軍洪福齊天,命中有仙人護佑。修武館一戰,不過是上天假易某之手,高將軍萬萬不可多禮。”   高崇文尚未回答,但聽座中人笑道:“易四俠,你來得妙極,妙極啊。”   那人麵貌英俊,眉目清朗,薄唇含笑,正是廣陵王本人。   易飛廉長揖道:“飛廉見過廣陵王。”   廣陵王隨意地擺手道:“今日不是朝廷奏對,無非三兩知己好友,對坐薄酌,暢論平生,易四俠一口一個廣陵王,那便生分得緊了。不知易四俠今年貴庚?”   易飛廉道:“在下虛歲三十有五。”   廣陵王點了點頭,認真地道:“四俠大我八歲,當得叫一聲易兄;易兄若不嫌棄,叫我一聲李純兄弟罷了。”   易飛廉心頭一暖,叉手笑道:“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李純兄弟,愚兄不知你在長安竟如此煩憂,還厚顏前來相擾,真是抱歉得緊。”   李純搖頭道:“不必說客氣話,易兄來,我是求之不得。來,我們坐下詳談。”三人當下分主賓落座。   李純首先開口道:“易兄來意,雲關道長已轉告小弟,穀掌門與易兄一片盛情,小弟在此多謝了。不過如今朝中局勢,易四俠可略知一二?”   未等易飛廉開口,忽截口道:“是了,元衡公國之股肱,見易兄專程前來助陣,想必大喜過望,定已一五一十告知易兄。”   易飛廉點頭道:“兄弟說得不差,不過易某一介浪子武夫,這朝堂之上的大事,雖然自問絕不惜力,但隻怕力有不逮。”   李純嘿然道:“易兄過謙,如今兄弟身邊,便隻缺易兄這樣得力的人。”   他便也不再客套,忽將麵前兩盤炙肉對麵而置,指點道:“如今朝中分為兩派,宮苑宗要擁立舒王,咱們呢,則是擁立太子,以兄之見,誰的勝算為高?”   易飛廉麵露尷尬之色,歉然搖頭道:“這朝堂上的事,愚兄實在一竅不通,還請賢弟賜教。”   李純以手支頤,邊想邊說:“小弟與府中近侍多日籌謀,以為此事關竅,在於三點。”   “其一曰‘名’。名者,名正言順、師出有名之名也。”   “此物雖然聽起來虛無縹緲,卻著實大大有用。”   “就仿佛你我進食所用的箸,《禮記》雲:羹之有菜者用梜,梜者箸也。我等用箸揀菜,那就叫名正言順,倘用手撈、用劍穿,雖然一樣能吃,卻不免引旁人注目非議。”   “所以說名正方能言順,言順方能服人,人心一定,天下太平。”   “太子居儲位已久,朝野歸心;舒王昔日雖有功於社稷,但威望不足以服眾。這一點,是咱們占了先手。”   “其二曰‘時’。時者時機之時。”   “這便仿佛燒肉的火候,早了,生腥難以下咽;晚了,焦黑不可食用。”   “如今陛下龍體欠安,但龍威猶在,此時陡然起事,那便等同謀逆;但倘有一日龍馭上賓,哪一派先封鎖消息,關閉宮門,然後傳下‘遺詔’,擁立新君,另一派是聽從,還是不聽從?”   “宮苑宗執掌宮禁,不過本王卻也有重要眼線,這一點,便算是打個平手吧。”   “其三曰‘力’。力者氣力之力。”   “此乃是最要緊的,便如同盤中之食,一餐之美盡在於此,否則不論器具如何華麗,火候如何高明,食材不佳,一切盡付流水。”   “宮苑宗高手不少,那倒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京畿十餘萬神策軍,盡在宦官手中。”   “屆時就算咱們在長安城中占盡上風,大軍一圍,隻怕連一隻鳥都飛不出去,天下誰來認你這光桿皇帝?”   易飛廉聽罷,皺起眉頭,憂心忡忡地道:“如此說來,咱們倒是落了下風了。”   李純點點頭,手上把玩一雙竹箸,頗具玩味地道:“看起來,確實如此。”   易飛廉長眉一軒,凝視廣陵王道:“兄弟似有深意?”   李純笑了笑,與高崇文對視一眼,方才道:“小弟私下與宮苑宗大當家俱文珍訂下協議,答應太子登基之後,不但目前知內侍省事官職不變,還要加封他為國公,並賜開府儀同三司,這權閹已經接受了。”   有唐一代,以宦官之身而加封國公,至此唯有肅宗朝大宦官李輔國(受封郕國公)一人而已。   開府儀同三司,即府邸規格與三公相同,為文散官的最高官階,此前宦官之中得此銜者也隻高力士、魚朝恩等區區數人。   易飛廉雖不知這封賞有如此之重,但看李純與高崇文神情,料來必然不凡,便問:“既然這權閹已經接受了封賞,王爺何必還要擔心宮苑宗作祟?還有,這權閹權位越來越重,不怕來日愈加難製麼?”   李純哈哈大笑,目中滿是贊許之意。   高崇文在一邊微笑捋須,答道:“易四俠雖是江湖中人,可是眼光端的毒辣,一眼便看到了要緊之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純接口道:“易四俠問得好。這俱文珍是宮苑宗的大當家,但宮苑宗並不隻有俱文珍一人而已。”   “宮苑宗中最重要有三人,俱文珍、楊誌廉、第五守亮,後二人分別是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神策軍兵權便掌握在這兩人手中。”   說到此處,李純壓低聲音,雙目灼灼發光:“這一次,咱們要來個分而治之。捧起俱文珍,可保宮中不亂;除掉楊誌廉、第五守亮,可以奪其兵權。”   “兵權到手,就是給俱文珍一個大到天邊的封賞,想要拿回來,豈非易如反掌?!”   易飛廉一擊桌麵,放聲道:“端的好計謀!”   李純神秘一笑,緩緩道:“計雖好計,俱文珍卻也不是笨伯。”   “這幾日,我聽說楊誌廉、第五守亮二人不在長安城內,卻去京畿勞軍,而且看樣子,還不打算馬上回來。”   “俱文珍的如意算盤打得劈啪亂響,如果太子聲勢不足,他便推出舒王,到時挾天子以令諸侯,誰敢不服。”   “如果太子繼位之勢不可阻擋,他便逼迫太子立刻封賞,來一個位極人臣,使得天下人知有俱知事,而不知有皇上。”   “倘若太子有一絲猶豫,一個暗號出去,十餘萬刀戟兵臨城下,長安城何人與抗?”   易飛廉嘆氣道:“賢弟,你這一會兒飛到天上,一會兒掉在地下,為兄愚鈍,委實難以索解。說到底,咱們究竟有沒有勝算?”   李純笑笑,雙手分別握住高崇文和易飛廉的手,朗聲道:“這勝算,便要仰賴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