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金光門下神策軍大營之中,兩名身披大氅、衣著華美的人並肩策馬而立。 這兩人一人臉型瘦削,神情陰鬱,雙目中寒光沉沉,正是左神策軍護軍中尉楊誌廉。 另一人臉型微胖,咒罵連連,不時揮動馬鞭抽擊每一個不順他意的下人,這人乃是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第五守亮。 第五守亮咒罵許久,見楊誌廉毫無反應,不禁道:“楊兄,你倒是說句話啊?” “大當家當時說得好好的,要是先皇崩了,新皇帝和他過不去,他就以城南大旗降旗為號,要咱們領兵進逼長安,他在城中領禁軍起事,裡應外合,控製京城,咱兄弟幾個還能吃香喝辣,共保榮華富貴。” “如今旗也降了,咱兄弟也領軍來了,可是屯了一天兵,攻了兩天城,城裡硬是什麼亂象也沒有。” “大當家的到底是怎麼打算的?是不是被新皇帝給關起來了,要不是給……”說到這裡,突然截住了話頭。 要不是給殺了。 楊誌廉麵無表情,心中卻在暗想。 俱文珍是他們的大當家,也是他二人的恩人。他與第五守亮都是無人照拂的棄兒,被迫凈身來到皇城,既無貴人照應,又無錢財傍身,若不是俱文珍多方照顧,且不說沒有今日榮華,能否活下來也是未知數。 但他壓住了起伏的心潮,隻淡淡地道:“事已至此,咱們已無退路。破了長安,大當家但有所命,咱們聽著便是;大當家倘若……”他咽了口口水,眼中兇光一閃,“咱便屠了李家,替他報仇!” 便在此時,一名斥候縱馬到了近處:“報!太子親率東宮六率到金光門增援,城中抵抗愈烈,登城甲士死傷慘重,是否繼續攻城?” 楊誌廉臉色陰沉,第五守亮問道:“太子?是先前的廣陵王麼?” 那斥候點頭稱是。 第五守亮轉頭對楊誌廉道:“李純竟然親臨前線,膽子不小啊。” 楊誌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立在身後的八名宮苑宗死士,對那斥候大聲道:“連太子都不得不出來壓陣,可見敵軍已到山窮水盡之地步,命虎賁軍全力猛攻!其餘各軍在各門鼓噪襲擾,不讓他處守軍分兵來救!” 斥候聽罷,領命而去。 第五守亮望著楊誌廉的側臉,開口道:“今日金光門一帶已成必爭之地,雙方都拚死相鬥,便要看誰力氣綿長了。” 楊誌廉道:“嗯,到對方山窮水盡之時,八鷂出手,定可奏凱。” 那八名宮苑宗死士聞言一齊半跪行禮道:“楊中尉、第五中尉但有所命,八鷂必誓死達成!” 楊誌廉道:“莫急,你們先好好歇息,待到用你們之時,務須全力以赴。” 八人領命,歇宿到身後帳中。 這八人名稱“八鷂”,是楊誌廉、第五守亮的近侍,與俱文珍身邊“九雕”合稱十七太保,是宮苑宗中武功最強且又極為忠心的死士。 想當年神策軍將軍馮起不服楊誌廉之命,領四十武士突起發難之時,若非八鷂護駕,楊誌廉早已身首異處。 如今馮起早被杖殺,神策軍中無人敢抗中尉之命,但八鷂護駕的習慣,卻是一直流傳了下來。 虎賁軍對金光門的猛攻又持續了一夜,城上城下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其狀不堪卒睹。 金光門城門已然殘破,但城內守軍拚盡全力,用木板、巨石和屍體阻擋住了神策軍前進的步伐。 金光門上,高崇文因徹夜未眠而發紅的眼中透出一絲疲憊。 太多的殺伐,太重的傷亡,金吾衛的士氣已經搖搖欲墜,如果神策軍繼續猛攻,也許他將不得不請示皇上,調用禁軍來防守城池了。 好在敵軍同樣損失慘重,到了此時,攻勢逐漸緩解下來,他們也不得不經歷一段休整了。 淩晨時分最易困頓,尤其在如此緊張激烈的一夜鏖戰之後,攻守雙方已然疲憊不堪,人人都覺頭腦昏沉,四肢僵硬。 就在一片寂寂之中,神策軍軍營之中陡然馳出八匹戰馬,直向金光門沖去。 那幾匹戰馬夾在虎賁軍、飛鷹騎亂兵之中,起初並不引人注目,但其奔行漸速,越過退潮般的虎賁軍,直向城頭而來,便陡然醒目起來。 高崇文醒悟過來,急命弓箭手瞄準射擊,但當夜弓箭手損失慘重,此時寥寥數十箭射去,馬上騎手輕巧避過。 待戰馬馳到城下,馬上騎手忽然縱身而起,手中陡然亮出匕首或鶴嘴鋤之類的器具,徒手從城墻上向上攀爬。 事起倉促,守城兵丁全然沒有料到,一時不及向下拋擲木石,而那八人身手又矯健敏捷,有如猿猴,頃刻間便翻上三丈高的城墻。 城頭士兵齊聲發喊,各執兵刃撲上前去。那八人拔出長刀,高竄低伏,遊鬥城頭百餘名兵士,有如閑庭信步。 未幾,八人突出重圍,直奔在城頭指揮戰鬥的高崇文與太子李純。 但聽城外戰鼓隆隆,方才退卻的虎賁軍又如潮水般向城門湧來。 八鷂中為首的一人名叫馬忠明,此時一邊遊鬥,一邊觀察城上局勢,見高崇文身邊親兵眾多,兀自結陣抵抗,太子那邊侍從卻零零星星,隻有三五人護著太子急急忙忙向城內奔逃,太子衣冠散亂,顯見準備不足。 馬忠明心中大喜,一時不及細思其中緣由,於百忙中喊了兩句暗語,幾個躥躍便避開前來攔截的城頭守軍,領著兩名好手徑奔太子而去,其餘諸人猶與城上守軍纏鬥。 這三名宮苑宗高手輕功極佳,太子與身邊侍從哪裡跑得過他們?幾個起落之後,三人已追到太子身後。 那些侍從見狀,嚇得哇哇亂叫,一哄而散,太子卻隻顧低頭跌跌撞撞向前奔逃。 馬忠明心下大喜,暗想擒獲太子這等莫大功勞,今日竟要落在我的頭上,於是搶先拍出一掌,直罩李純背心靈臺穴。 這一掌中內力輕吐,正是要震亂李純的氣息,使之無法再提氣奔跑,然後便可手到擒來。 豈料李純忽然站定,轉身一掌拍來。馬忠明隻覺勁風撲麵,不禁大驚失色,暗叫不好。 未及收勢躲閃,對方雙掌已與自己雙掌撞在一處,隻聽“喀拉拉”兩聲脆響,雙臂已然齊齊斷折。 馬忠明劇痛慘叫之餘,才看清穿著太子服色那人滿麵虯髯,形容粗野,卻哪裡是溫文爾雅的太子李純? 馬忠明身後那兩名宮苑宗高手見狀,已知中計,趕忙揮舞長刀,上前護住馬忠明。 那虯髯漢子長聲大笑道:“爾等已陷重圍,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話音未落,伏兵四起,周圍民居房上、窗中、墻邊、井沿,都有弓矢探出,將三人圍在垓心。 三人便縱有通天徹地之能,豈能敵得過如此近距離的萬箭攢射?馬忠明等三人心如死灰,束手待縛。 便在這時,一名小兵哈哈一笑,從陰暗處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揶揄道:“你們是楊誌廉派來的死士?聽說他給高將軍的腦袋開了三百貫的價,不知孤王又值多少錢?” 馬忠明咬牙忍痛,嘶聲道:“你,你是太子?” 那小兵嘻嘻笑道:“我不是太子,難道那大胡子是太子?雷狄,普天下可有你這麼粗魯的太子?” 那假扮太子的正是虎掌雷狄,他聽罷哈哈一笑,脫去太子服飾,拱手道:“末將不得已冒用殿下衣冠,死罪死罪。” 便在此時,眾人聽城墻邊喧囂漸烈,轉身望去,見虎賁軍在其餘五鷂的引導之下,登城猛攻,城上金吾衛抵抗不得,已有兩處防線破出缺口,虎賁軍源源不斷地從缺口登城,逐漸形成小股陣地。 馬忠明雖然重傷被縛,見狀仍是大喜,傲然道:“鼠輩小兒,雖執吾等,終免不了城破身死!” 李純聽罷,舉右手搭成涼棚,望了遠處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馬忠明冷冷地道:“太子何故發笑?” 李純道:“我笑你冥頑不靈,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馬忠明哼聲道:“人誰無死?太子頂多不過比小奴多活片刻,又有什麼可高興了?” 李純伸出右手,豎起三個手指,嘻嘻一笑:“我至多數到三,城下便會鳴金收兵,你信不信?” 馬忠明勃然變色,正要反唇相譏,卻聽城外金鑼急鳴,正是收兵信號。 八鷂馳向金光門之時,飛鷹騎遠離戰場一側陣腳微動,十餘騎緩緩向中軍大營緩步踱去。 其時戰場紛亂,飛鷹騎又縱橫慣了,一時也無人注意。惟右神策軍將軍酈定進向那十餘騎掃了一眼,神色不變,眼中卻流露出一絲期待之意。 八鷂翻上城墻,楊誌廉隨即命士兵擊響戰鼓,全軍向城墻突擊。本已向陣後退卻的虎賁軍聞鼓聲響,齊向城下湧去,中軍大營瞬時為之一空,僅有百餘親兵守衛。 那十餘騎見狀陡然蹄下加速,直向中軍大營沖去。 守衛中軍大營後側的幾名親兵見那十餘飛鷹騎來得蹊蹺,急忙出聲喝問,不料對方一聲不響,忽然刀劍出鞘,沖至近前,連殺數人。其餘親兵知大事不妙,急忙出聲示警,上前攔截。 說時遲那時快,十餘飛鷹騎為首一個忽將戰袍一掀,露出一身勁裝青衣,從馬背上騰身而起,手中一柄長劍青芒吞吐,接連刺殺數名親兵。 他甫一落地,便展開輕功,在人馬之間穿梭,上刺人首,下斬馬腿,守軍登時大亂。 與此同時,其餘十數名騎士紛紛解開飛鷹騎戰袍,露出玄色勁裝,除一人手持雙鞭,一人手持長棍之外,其餘人等盡皆手持彎刀,砍殺之間盡顯彪悍兇惡。 楊誌廉、第五守亮聞背後大亂,回頭望去已知形勢不妙。 兩人權勢雖高,身手盡皆平平,此時八鷂不在,如何膽敢以身犯險?當下一邊喝令親兵阻擋騎兵,一邊縱馬逃跑,大聲喝令其餘士兵前來救駕。 那青衣人知此二人一旦向前沖入虎賁軍中,再要於千軍萬馬之中擒敵首腦,可就難上加難了。當下長嘯一聲,從地上拾起兩把橫刀,脫手擲去。 此時他與楊、第五二人相距尚有五六丈遠,但情急之時,手上氣力倍增,橫刀去勢又急又快。 一刀斬在楊誌廉坐騎後蹄,那畜生後蹄斬斷,哀嘶一聲,斜斜跌倒,將楊誌廉摔了出去;另一刀則乾脆利落地劃在第五守亮的頸間,隻見一道血線噴射而出,第五守亮身子一歪,栽倒下來。 那青衣人刀方脫手,便拔步追上,幾個起落,便躍到兩人落馬之處。 那十餘名玄服騎士見魁首落馬,精神大振,齊聲發喊,殺出重圍,將青衣人、楊誌廉和第五守亮團團圍住,刀鋒向外,抵抗包圍而上的中尉親兵。 青衣人俯身下去,見第五守亮已然身死,楊誌廉右腿摔傷,躺在地上不能動彈,性命卻並無大礙。於是上前將楊誌廉拎了起來,厲聲道:“給我下令,鳴金收兵!” 楊誌廉陰沉地盯著眼前的這個青衣人。 該死,這是酈定進手下的飛鷹騎,酈定進與馮起素來相諧,他是因為我活活杖死了馮起,所以想要反我? 楊誌廉陰沉的眼神越過玄服騎士,向外側望去。 十幾丈外,酈定進木然望著自己。 右神策軍飛鷹騎散布四周,隱然間形成一道防線,將自己的親兵和玄服騎士一起圍在垓心,又將退回來的虎賁軍隔在外圍。 “你是誰?你為什麼要捉我?”楊誌廉竭力讓自己的聲音沉穩,但尾音中仍不可避免地帶了一絲顫抖。 第五守亮的屍體就橫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頸血還在汩汩流出,提醒他對方是殺人不眨眼的叛軍,不會對自己手下留情。 “我乃瑯琊劍派易飛廉。”青衣人身在萬軍之中,卻神清氣爽,麵無懼色,“久仰楊中尉大名,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話雖好話,他卻是一臉揶揄神色。 楊誌廉此時哪有心情計較他的態度,困惑地望著四周的玄服騎士:“這些人,也是瑯琊劍派的?” “不敢。”持雙鞭的那個開口道:“好教楊中尉得知,鄙人乃隴右飛龍幫幫主方伯弘。”伸手一指身後,“用熟銅棍的乃舍弟方仲毅,其餘都是鄙人的幫中弟兄了。” “山野村夫。”楊誌廉心頭一陣火起,在喉頭咕噥出四個字來。 他是左神策軍護軍中尉,手下有千軍萬馬,到頭來,怎麼會落在這麼一群布衣手裡? 易飛廉站得最近,聽到了楊誌廉的話,隻笑笑道:“兄弟們不懂規矩,讓楊中尉見笑了。還請楊中尉速速下令,鳴金收兵。” 楊誌廉冷道:“我若不肯退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最多不過殺我;我若下令退兵,手中失了籌碼,你又豈有饒我性命的道理?楊誌廉縱橫官場三十餘年,難道連這點道理都不懂麼?” 易飛廉搖頭道:“楊中尉,今日你退兵也罷,不退兵也罷,難道你以為主將被擒,神策軍還有攻克長安的指望嗎?” “你若主動收兵,我等將你交付朝廷,死刑流刑,自有公論。你若不肯退兵……”忽的伸手作勢來扶,卻突然在他左右臂小海穴各擊一指。 楊誌廉頓覺雙臂酸麻難當,幾乎要叫出聲來。易飛廉眼中寒芒點點:“在下自有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楊誌廉不肯失態,緊咬牙關,臉漲得幾乎要沁出血來。 易飛廉點頭道:“我知道楊中尉心裡想的是什麼,你想拖延時辰,讓忠於你的將領有時間回身來救。” “隻不過,他們當日攀附於你,是指望憑你楊中尉的權勢再進一步,而如今,他們為什麼要救你?” 易飛廉望著他,又淡淡地補了幾句話,但這幾句話在楊誌廉耳中,如同驚雷:“你知道為什麼城內遲遲不起事?你的主子俱文珍已經放棄你了,要拿你換爵位呢。” 楊誌廉的眼睛陡然睜大。易飛廉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疑惑、憤怒、狠毒、絕望……但最後,一切都歸於平靜。 楊誌廉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吃力地說出了幾個字:“傳令,鳴金,退兵!” 楊誌廉的親兵遲疑半晌,終於不再圍攻飛龍幫眾人,默默撤圍。 有頃,神策軍中金鑼急鳴。 楊誌廉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