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問劍(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6596 字 2024-03-20

時光如梭,轉眼便到了五月初十。這一日辰初時分,瑯琊主峰半山腰的望日臺中,人潮湧動,旌旗飛揚,內五堂除少數人仍在山中警戒之外,餘人幾乎畢集於此,外六舵亦派來不少弟子與會。   望日臺是一片方圓數十丈的平臺,莊中但有典儀,都在此地舉行。   此刻望日臺正北的觀禮臺上擺著十餘張幾案,乃是供掌門、五大堂主與貴賓端坐之所。   觀禮臺下從正東至正西,天機堂、別惠堂、玄元堂、翔鳳堂、青雲堂部眾各自分列,以各色旗幟與服飾相區分:天機堂色赤,別惠堂色灰,玄元堂色皂,翔鳳堂色淺黃,青雲堂色青。   除此五隊之外,還有數十人或坐或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不是外六舵前來觀禮的弟子,就是江湖中的好事之徒。瑯琊劍派不慢遠客,來者無論身份尊卑,一律熱誠相待,迎上山來。   五隊之中,以青雲堂人數最少。此時易飛廉首徒李為善已被召入雲峰閣,和雲峰閣眾人一起維持秩序,不再參與比劍,因此站在隊首的便是易飛廉次徒陳學義。   陳學義在劍派青年子弟之中亦算佼佼,此次比劍自有所求,神情極為肅然。在他之後,三弟子鄭平和四弟子路雲都受命出場,但二人自知火候不足,並無成名之望,心境還算放鬆。   趙雲旗被穀聽潮囚禁於回首居中一月有餘,前些日子剛剛獲釋,因而得以現身此處。他劍術平平,對望日問劍亦無興趣,隻是朱玉露喜歡熱鬧,又得知其胞兄朱執宜準備出場,因此非來不可,趙雲旗拗不過她,隻好相陪。   兩人從前在堂中日日相見,不覺有他,偶爾還以對方不順己意,免不了爭鬧氣惱;這次一別數月,無聊之中反而常常想起對方,互相生出依依之情,再一見麵時,終於言笑晏晏,溫柔相對。不過朱玉露情竇初開,畢竟少女羞澀,並不肯捅破這層窗戶紙;而趙雲旗雖然年長,但他素性不羈,不肯強做小兒女之態,隻是心照不宣罷了。   二人雖然不說,旁人看在眼中卻是一覽無餘。朱玉露是青雲堂的掌上明珠,人人疼愛,眾弟子對她各懷情愫,也不全然都是師兄妹之情,如今隻有趙雲旗一人得以專美,難免引人不滿;就連嶽穆清也頗覺不忿,但他不慣表露心事,隻有拚命遮掩,雖然哀怨自苦得驚天動地,旁人卻也看不出分毫。   此時的嶽穆清,心情最為復雜。他遙遙望著擂臺,腦中忽然閃現兩日前易飛廉單獨召見他的畫麵……   “師父,你忽然傳喚弟子,是有要緊的事嗎?”他那時問道。   易飛廉點了點頭,眸中略帶憂色:“穆清,你這些日子不舍晝夜地勤練劍法,想是為了後天的望日問劍之會。”   他點頭笑道:“是啊,師父。你幾個月前對弟子說,這次比劍若能上場切磋,也是個極好的歷練。弟子記在心裡,不敢偷懶,免得比劍之時出了洋相,墮了師父的威名。”   易飛廉猶豫再三,嘆氣道:“師父這些日子看你練劍,新學的劍招似乎越用越熟,以往十餘招瑯琊劍法之中才夾雜一招,如今十招之內就夾雜兩三招。難道在你看來,正宗瑯琊劍法果然不如那僧人教你的劍法麼?”   他忙答道:“也不是這樣。善忘大師自己也說,瑯琊劍法之中,人部七劍是極好的,隻不過到了天地二部,有些劍招炫技過盛,反而失了本性。我這些日子反復演練,越練越覺得他說得有理,所以他教我的那些招式,便也使得多了些。”   他見易飛廉眉間憂色甚重,忙又補充道:“師父,那日去見掌門師公,他不也說什麼‘河海不擇細流’麼?”   易飛廉嘆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穀掌門胸襟開明,不以亂劍為忤,反而令你掉以輕心,越練越是癡迷。”   “你不知當年歸雲之亂、顧駱之爭,其實絕非像我等今天說的那麼輕描淡寫,不僅牽涉甚廣,死傷亦屬不少,本門其實不啻於毀派重生。”   “多年來,‘歸雲亂劍’都是本門天大的禁忌,如果連師父我都懷疑你所使的是歸雲亂劍,你宓師叔祖、曲師伯、呂師伯他們,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嶽穆清撓頭道:“看出來了,有什麼打緊?掌門師公說此劍法可練,難道大家也不聽?”   易飛廉搖頭道:“此事事關前代掌門、劍派根本,隻怕以掌門之尊,也未必能一言而決,咱們何必給他老人家添亂。”   說到此時,他終於下定決心:“穆清,你那些奇招已經練得自成一體,倘若真的上臺比試,隻怕不經意間就會使出。為免出什麼岔子,這次比劍,你就不要上場了。”   嶽穆清聞言抬頭,驚道:“師父,這……”他於此次望日問劍之會,雖從未抱脫穎而出的指望,但畢竟為之苦練數月,如今易飛廉寥寥數語,一腔心血就要付諸東流,心中難免失落。   易飛廉霍然站起,道:“為師決心已定,不須多言。”   ……   隆隆的鼓聲忽然將嶽穆清從遙遠的思緒之中拉回。他抬起頭來,見望日臺通往山頂的小路上,兩名素服青年拾階而下。這二人身材相同,容貌一般,隻不過一人眉眼低垂,顯得較為穩重,另一人卻顧盼不停。此二人便是穀聽潮的貼身侍從寧安、寧樂。   寧氏兄弟步入望日臺,向四周團團一揖,寧安上前一步,高聲宣道:“穀掌門到!天機堂曲堂主、別惠堂宓堂主、玄元堂陳堂主、翔鳳堂呂堂主、青雲堂易堂主到!”   望日臺上本來空曠,此時又人多嘈雜,但寧安這一通稟中氣十足,人人都聽入耳中。   接著便見掌門與五位堂主從山路上依次緩步走下。   當先者自然是掌門穀聽潮。他身量本來不高,這新做的袍子又略大一些,披在身上,顯得更為枯槁。相較數年之前,他麵色愈加蒼老蕭索,眾人中好事多嘴者不免交頭接耳,穩重之人也在心中暗暗慨嘆。   他身後幾個堂主麵上都是沉靜如水,隻有呂子孟看自己堂下部眾聲威甚大,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寧安眼望掌門與五大堂主落座,又大聲道:“今日乃敝派望日問劍之會,承蒙江湖上朋友抬愛,有這許多貴賓前來觀禮,敝派柴門有慶,蓬蓽生輝。不知蘇家莊焦三爺到了沒有?”   隻聽人群中赫然一聲長笑,有如晴空中打了一聲霹雷:“瑯琊劍法天下第一,劍癡焦揚嗜劍如命,有此盛會,怎能不來?”   眾人側目看去,見說話那人身形異常高大,膚色黝黑,一張四方麵龐上濃眉聳立,眼神淩厲異常。   寧安點頭道:“焦三爺,還請上臺來就坐。”   焦揚也不謙遜,隻略一點頭,便大步流星,向臺上走去。   臺上眾人除了穀聽潮端坐微笑外,其餘各位堂主均站起身,朝他叉手行禮。   寧樂笑道:“焦三爺,你素來性急,每次都是提前一日到訪,怎的這次如此匆匆,若非山門前飛箭報信,說你老人家遞了名帖進來,咱們還道你不來了。”   焦揚朝諸位堂主還禮之後,冷笑道:“焦某原是該提前一日到的,路上與一位老相識敘了敘舊,便來得晚了些。”   話音未落,臺下有個沙啞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道:“焦揚遞了名帖,我也遞了名帖,怎麼請了他上去,卻不請我?寧安,莫非瑯琊劍派看得起蘇家莊,卻看不起陸家堡?”   眾人循聲望去,見一個白衣人站在角落,麵露譏嘲。此人懷抱一桿青竹杖,身形中等,麵色蒼白,稀眉鷹鼻,看來並不比那焦揚氣魄過人,隻有眼睛偶爾一瞥之時,才能看出其神光內斂,殊非凡物。   寧安略一淺笑,淡淡地道:“蘇家莊有‘四雅客’,陸家堡有‘歲寒三友’。小可既然請了劍癡焦三爺,怎麼會不請劈竹手石二爺?隻因你的名帖比焦三爺晚了片刻,這才有先後之分。若要說看不起陸家堡,那更是折煞小可了,瑯琊劍派向不慢待遠客,更不會扣人不放。”   他這話一出口,平靜的會場登時漾起波紋,人人低聲交頭接耳,射向那白衣人的目光也多了三分冷意。   那白衣人聽懂了寧安的話中之意,不禁皺了皺眉,心中暗忖:堡主受了少堡主的挑唆,先前扣留瑯琊劍派弟子之事做得不美,瑯琊劍派看起來風平浪靜,私下定然不忿,連寧安這樣的毛頭小子也敢含沙射影。   他有心要反唇相譏,轉念卻想,今日若和主家鬧翻,麵上無光倒在其次,對方若存心為難,自己孤身一人,卻是不好對付。   他昨日在路上與焦揚相遇,雙方幾句話一擠便說僵了,以切磋為名動起手來,打了個勢均力敵,因怕誤了上山的時辰,這才停手罷鬥。   一會兒焦揚如果借機發難,不求瑯琊劍派偏幫,總還要他們持中斡旋。再者臨行前陸堡主有要事交代,實不必節外生枝。   想到這裡,意氣稍平,隻是拱手道:“如此瑜亮謝過了。”便大踏步朝臺上走去,隻當沒聽出寧安弦外之音。   臺下趙雲旗聽說此人是陸家堡的來使,眼中敵意陡生。但石瑜亮在陸家堡中頗有身份,趙雲旗被囚禁之時,日日相見的都是下人,和他也談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便沒有罵出聲來。   朱玉露卻為他不平,低聲道:“陸家堡的人傲慢無禮,沒有一個好東西!”   趙雲旗微笑著看了她一眼,朱玉露與他四目相觸,片刻方才挪開眼神。   嶽穆清聽到朱玉露說話,恰好轉頭,正將二人神情看在眼中,一顆心仿佛墜入無盡深淵,眼淚幾乎便要奪眶而出,趕緊別過頭去。   為了壓住妒意,他開始在心中胡思亂想:今日我若是能上臺比劍,也不求位列雲峰閣,但隻要使出一兩招絕學,打贏一兩個勁敵,說不定便能讓玉露師姐對我多加青眼。   轉念又想:就算師姊為我叫好,與她對雲旗的眼神,含義也全然不同;更何況望日臺上群賢畢集,哪裡那麼容易贏下一場?   接著又想:師父說了不許我上場,我若自行其是,豈不等於欺師滅祖?師父要是將我逐出門墻,那可怎麼辦?念頭一時紛亂。   石瑜亮上了臺去,向穀聽潮及諸堂主一一叉手見禮。穀聽潮涵養深厚,微笑回禮。餘下眾人對陸家堡雖然不滿,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也敷衍著與他招呼,隻有呂子孟略為熱情,相互致意後請他到身邊的席位上落座。石瑜亮有意略過焦揚,焦揚也仰著臉裝作未見。   二人之後,寧安又陸續請上幾位江湖耆宿。這幾人資歷雖老,卻不是名門大派人物,亦不涉蘇陸兩家的爭端,一陣寒暄之間,場上氣氛漸漸緩和。近年來鬥得最兇的六合門與滄浪派兩派,均未遣人與會,免去了主家調停之苦,穀聽潮以下眾人俱暗自慶幸。   臺下除了瑯琊劍派部眾,也有不少來瞧熱鬧的江湖豪客,多的是膽氣粗豪、不通禮儀之徒,見比劍遲遲不開始,便開始起哄道:“什麼時候開始比劍?婆婆媽媽地拜來拜去,有甚好看?”   寧安朗聲道:“諸位稍安勿躁,穀掌門還有幾句話要說。”言畢,穀聽潮從座中起身,緩緩走到臺前,寧氏兄弟悄悄侍立掌門身後。   穀聽潮當世雄傑,近年來又甚少露麵,眾人見他有話要說,都鼓噪起來。   穀聽潮微微立定,任山風將自己蒼白的須發吹得紛亂,淡淡開口道:“諸位且靜一靜。”   他聲音並不十分響亮,但充沛平和,遠遠傳去,仿佛在每個人身邊耳語一般。嶽穆清心中一凜,暗想:掌門雖然日漸老邁,但內力仍是精純渾厚,我師叔伯這一輩江湖人尊稱為“瑯琊四俠”,都說是當世豪傑,可是比起掌門師公來,恐怕仍然不如。   穀聽潮見場中安靜下來,便緩緩地道:“今日問劍,老朽粗略一觀,內五堂的弟子泰半都在此處,外六舵也派了不少人手前來,可謂是濟濟一堂。”   “遙想本派草創之時,不過一間茅廬,一師二徒而已。百年以來,世事變遷,天下歷經劫難,多少雄城灰飛煙滅,我瑯琊劍派卻蓬勃興旺至於今日,則個中多少艱難苦楚,篳路藍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問可知。”眾人均覺心有戚戚,紛紛點頭。   穀聽潮續道:“這望日問劍的規矩,是本派第二任掌門顧祖師所定。他老人家開元二十一年接位之時,定下了這三年一會的製度,言明優勝者可由掌門人選入雲峰閣,親授武藝,未來繼任掌門的人選,也必從雲峰閣中擢拔。他老人家的意思,自是以此選賢擢能,好教我派發揚光大。”   “這數十年來,我派也確實因此人才輩出,名揚天下。今日群賢畢集,想要上臺切磋的青年才俊已是翹首盼了三年,期盼越久,癡心越重,越是想勝,越不願敗。隻可惜,爭者雖眾,最後能如願以償的,卻不過寥寥數人。”   人群之中,有意上場比試的青年劍客沒有一百也有幾十,人人心懷熱切,幻想自己今日能在臺上力挫群雄,就此揚名立萬。但穀聽潮兜頭一瓢冷水澆下來,眾人心中俱是一凜,彼此相望,臉已沉了下來。   穀聽潮眼見他們臉色變化,微微一笑,轉了話鋒道:“然而老朽今日卻要告誡爾等,世間萬事,有黑則有白,有勝即有敗,得失俱如風,何足掛心哉!權位高下,實乃身外之物;世人臧否,豈是我輩所求?練武之人,首要練心,隻有榮辱無謂,心境平和,方能日日精進,終可登山高海闊之境,然後知昔時貪戀,實乃庸人自擾耳。”   穀聽潮說罷,偌大的望日臺中已鴉雀無聲,隻有回音繚繞山穀。他拂袖轉身,向觀禮臺上諸人掃視一眼,便緩步走回座中。觀禮臺上諸人無不垂下眼瞼,心中暗忖:掌門這一眼似有深意,不知他到底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