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支鳴鏑齊發,是最高級別的警戒。但按理來說,呂子孟若是帶人從鳳凰山殺到雲峰閣,並不需要經過山門,此時山門突發警示,顯然並不尋常。 易飛廉聞聲變色,從房中沖了出去,正好和穀聽潮打了個照麵。兩人眼色一對,都知時辰到了。 嶽穆清跟在易飛廉後麵出來,臉色發白:“掌門師公,師父,方才這響箭,是不是……” “是。”穀聽潮簡短地答道,隨後輕輕一嘆,“他仍是這般的性急。我讓長空事先派人在山門做好準備,探明對方開始登主峰時,再發響箭示警。翔鳳堂和陸家堡的人馬,這會兒就在我們腳下了。” “什麼?”嶽穆清感覺渾身寒毛直豎,“掌門師公,你留給咱們的準備時間,未免也太少了吧!” “有些事越早準備越好,有些事卻需要恰到好處。” 穀聽潮意味深長地答了一句,隨後叫過寧樂,命他鳴響警鐘,召雲峰閣弟子齊聚閣前。 雲峰閣弟子此時都在抱樸院,但聽到三聲鳴鏑的警示,首席弟子韋尋智已經整肅隊伍,一聽警鐘聲響,立刻帶隊上了雲峰閣。 閣內,穀聽潮道:“飛廉,我暫不便出麵,眼下雲峰閣諸弟子,就調撥給你指揮。寧安,請掌門劍。” 寧安聞言進入正堂,從香燭繚繞的正位上捧下一柄帶著黑漆劍匣的長劍。嶽穆清知道這便是掌門劍“明微”。傳說創派祖師爺駱秉笙曾以此劍橫掃天下群雄,定名“明威”;後來第七任掌門程陌鬆說,此劍長久封於鞘中,氣韻平和,“威”字不妥,遂改了一字,成了“明微”,即“洞明參微”之意。 穀聽潮從寧安手中拿過掌門劍,遞給易飛廉:“你持此劍出去,眾人見明微,如見掌門。”易飛廉雙手恭敬接過,帶著嶽穆清跨出門去。 閣外,韋尋智已帶隊集合,見易飛廉出來,上前行禮道:“易師叔安好,方才聽警鐘聲響,雲峰閣弟子已齊集於此,不知掌門何在?” 易飛廉平舉明微劍,莊容道:“掌門尚閉關未出,賜我掌門劍,請諸位皆聽我號令。” 韋尋智抬頭一看,掌門劍確然不假,忙低頭行禮道:“是,易師叔但有所命,雲峰閣無不遵從。” 雲峰閣眾弟子皆半跪行禮,齊聲道:“易師叔但有所命,雲峰閣無不遵從!”聲音整齊響亮,遠遠傳了開去。 便聽下方有人長聲大笑:“什麼時候,雲峰閣竟歸了我易師弟了?” 易飛廉眼神一縮,沉聲道:“眾弟子,全體警戒!”隻聽縱躍拔劍之聲響起,眾弟子背靠雲峰閣方向,迅疾布陣,人人拔劍在手,占住各處要津,守住閣門。 易飛廉高聲問道:“是呂師兄來了嗎?” “是我!”伴隨冷厲的一喝,翔鳳堂淺金色旗幟出現在山道之上,隊伍浩浩蕩蕩,當先一人身材峻拔,劍眉星目,神情中七分瀟灑又帶著三分猙獰,正是翔鳳堂堂主呂子孟。 他走到雲峰閣大陣之前,冷笑道:“易師弟,你真是了不起,不但搶先上山拿到了掌門劍,竟然還安排人在山門示警。隻可惜,你這響箭放得太晚了,等其餘各堂搞明白是怎麼回事,黃花菜都涼了。” 易飛廉冷靜地道:“呂師兄帶著這麼多人上山,意欲何為?” “易師弟,你為什麼在這兒,我就為什麼在這兒。別裝了,大家夥都是存了一樣的心思,大大方方地攤開來說,不好麼?” 說到這裡,呂子孟將右手一伸,大剌剌地道:“這樣罷,易師弟,你將掌門劍給我,我放你下山。自此以後,我是瑯琊劍派掌門,你還是青雲堂堂主——哦對了,我還可以將翔鳳堂也交給你統領,這樣大家都有好處,一場大禍消於無形,你覺得怎樣?” 易飛廉臉一黑:“……呂師兄,我和你幼時相識,還常常一起玩耍,那時候,我怎麼沒想到你會無恥成這個樣子?” “呸,少來這套!”呂子孟嗤笑著吐了一口口水,“老四,你趁著掌門病危,搶上山來奪權,這會兒倒指責起我來了?偽君子我見得多了,不差你這一個!” 說到這裡,他厲聲道:“周二哥,於五哥,大家都現身吧!” 隨著“呼啦啦”一陣響,雲峰閣周圍的山石、樹木背後,現出三四十名裝備精良的武士來。他們有的手執堅盾利刃,有的張弓搭箭,均是麵露殺氣。領銜的兩人,一個雙臂裸露,兩隻小臂上各罩著一塊灰色鑌鐵板;一個麵上有青灰色胎記,手持一把鐵脊長弓,身背一壺箭囊。 易飛廉一聽呂子孟招呼,又見兩人形貌,已知來者何人。冀州陸家堡,在家主陸千乘以下,武功最高的是“歲寒三友”——“伐鬆客”梁平原、“劈竹手”石瑜亮和“折梅仙”唐馥英。而“伐鬆客”有五個徒弟,並稱“中州五雄”,帶隊而來的兩人,便是其中的老二“鐵臂神”周成坤和老五“穿楊箭”於成海。 中州五雄五到其二,所率領的又是這麼一支精兵,這下可麻煩了。 易飛廉正緊張思索該如何應對時,閣內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是誰說老朽病危了?” 閣門吱呀一開,穀聽潮一襲長袍,仙風道骨,泰然自若地跨了出來。呂子孟得意的神色倏然消失,一個趔趄,幾乎站立不住,臉上的神情,就仿佛大白天見了鬼一般:“你、你……” “什麼你啊我啊的,子孟,見了老朽,你怎麼不請安哪?”穀聽潮眉頭一皺,慢條斯理地道。 呂子孟感覺一股冷氣順著脊柱往上爬,頭腦中嗡嗡作響。宓延釗不是說老頭子真的發病了麼?流言不是說他危在旦夕麼? 他害怕穀聽潮,盡管他很想否認這一點。隻要穀聽潮站在麵前,他就會感到連五臟六腑都是透明的,就好像一塊冰暴露在熾烈的陽光下,堅持不了多久。他不自覺地低下頭顱,囁嚅道:“掌、掌門安好。” 穀聽潮環顧四周,冷笑道:“我當是誰來了,原來是陸家堡的鐵臂神、穿楊箭兩位。兩位帶著這麼多的刀槍劍戟上山來做客,這不是很合禮數吧?” 鐵臂神周成坤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穀聽潮威望素著,他心裡也有些發毛,但畢竟相交不深,這恐懼也便有限。再說如今形勢騎虎難下,如果被對方輕易收服,傳揚出去,陸家堡的臉還要不要了? 他和於成海對視一眼,乾笑一聲道:“穀掌門,貴派的事原本與我等無關,不過嘛,呂三俠和我們是好朋友,他劍術通神,我們兄弟幾個也一向佩服得緊。如今他說你老人家這個……這個……這個身體不大好,掌門之位是要往下傳的,我們想,於情,呂三俠是好朋友,於理,他這麼好的劍法,這劍派掌門也當得。所以呢……” “所以你們就擅闖雲峰閣,想幫他犯上作亂?”穀聽潮臉色忽然陰沉下來。 於成海見呂子孟緊張,怕他臨陣退縮,忙道:“呂三俠,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若不能決斷,這數年謀劃的心血,可就前功盡棄了!有我們兄弟全力支持,咱們人手又數倍於彼,有什麼可怕的?” 呂子孟若有所悟,頰邊肌肉猛的咬緊。 穀聽潮忽然嘆道:“子孟,你還記不記得你十三歲那年,差點死在摩陀嶺下?” 眾人均是一愣,在這劍拔弩張的關頭,雙方都在緊張地鬥智鬥力,小心周旋,掌門怎麼忽然提起往事來?易飛廉卻臉上一動,像是知道了什麼。 呂子孟神色一閃,但很快就恢復了高傲和冷漠,鼻中哼了一聲。 穀聽潮淡淡一笑,續道:“子孟,你從小便最是好強,從來不曾變過。摩陀嶺南側山腰以下,有一段險峻難行的山路,有時候為了鍛煉弟子膽力,便讓他們在那段山道上攀援,隻是從來不許未成年的弟子去冒險。你當時隻有十三歲,卻偏偏極為要強,非要去試一試。我不答允,你便背著我悄悄地去爬。 “偏偏那天剛剛是細雨之後,天氣又冷,山道濕滑。你不知好歹,結果中途一滑,摔到穀底,把腿摔斷了。你在那裡足足呆了大半天,未見有人來救,又餓又冷又痛,幾乎死在穀中。 “那時飛廉才十一歲,與你同住一個屋中,他見你始終不回,便到處去找你,就在那山道旁聽到你的呼聲。他原本想找叫人來救你,你怕我知道了責罰你,偏偏不許他叫人。” “他知道再不救你便會誤了時間,便以藤結繩,攀爬下去將你救了上來,手上拉了無數個口子。事後又幫你撒謊,說你是自己在路上摔傷的;又不顧手上疼痛,在大冷天裡給你濯洗衣物,對你好生照顧。這些事,我難道會不知道麼?我隻是不說罷了。” 呂子孟聽著,麵上神色復雜萬端。待穀聽潮講完,他吸了口氣,眼中光芒一閃,挺胸道:“過去的事,提他作甚?一生何其短暫,大丈夫當為大事,何必作此小兒女惺惺之態。師父,你莫要這麼變著法子地勸我,這掌門之位,我坐定了!” 此言既出,穀聽潮和易飛廉神情都是一黯。易飛廉道:“三師兄,這些年,我們相交確實淡了,但我內心一直念著兒時的情誼。難道,我們真的回不去了麼?” 呂子孟抿著嘴,搖了搖頭。 穀聽潮道:“子孟,你想好了。我可以告訴你,你決計贏不了。但你一旦動手,地獄之門將為你打開。” 呂子孟聞言,忽然縱聲長笑:“哈哈哈哈哈!師父,你開什麼玩笑?不錯,雲峰閣弟子手下都有些真本事,但你以為,他們真的隻聽你的麼?!” 說到這裡,他忽然大聲喝道:“韓澤!” “弟子在!”隨著一聲回應,一人從雲峰閣劍陣中越眾而出,向呂子孟行了個禮,隨後走入了呂子孟身後的隊伍。他正是從翔鳳堂晉位雲峰閣的弟子之一,韓澤。 緊接著,呂子孟掃視隊伍,一個一個點名,被點到的幾乎都是出身翔鳳堂的弟子。這些人聽到呂子孟召喚,竟然一個個越眾出列,走到了翔鳳堂那一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轉瞬間,雲峰閣出去了六七人,剩下的人已不足三十之數。 人數一變,場上的天平更加向呂子孟一方傾斜:原本翔鳳堂就有三十餘人,加上陸家堡的人馬,總數在七八十人左右,如今再加上雲峰閣的叛徒,已經超過雲峰閣的三倍以上。雲峰閣弟子雖然劍術較強,但呂子孟那邊有二十來名弓箭手,遠可射近可打,強弱相較,已然失衡。 嶽穆清一臉慘白地看著這一切,難道掌門籌劃許久的“釣魚”,果真釣上來一條無法馴服的巨鱷?他轉頭去看穀聽潮。穀聽潮站在他的側麵,隻能看到半張臉,那張臉上幾乎沒有任何感情的波動,既不失望,也不憤怒,好像在看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閑事。 呂子孟的眼睛已經從雲峰閣劍陣的一端掃到了另一端,他又看到了一人,於是高聲喊道:“譚青山!” 譚青山抬起腳,向前走了兩步。 譚師兄,別出去,別出去!嶽穆清在內心大喊。 呂子孟笑吟吟地看著,但他的笑意忽然收斂起來。因為譚青山走了兩步便停住了。 呂子孟沉下臉來:“青山,你在猶豫什麼?快過來吧,別站在失敗者的那一邊。” 譚青山鎮定自若,緩緩地抽出佩劍,指向了呂子孟:“我沒有看到勝利者,隻看到一個卑鄙無恥的叛徒。” 呂子孟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你,你放肆!你晉升了雲峰閣,就忘了授業恩師!你才是無恥的叛徒!” 譚青山笑了:“如果青山沒記錯的話,穀掌門他老人家,也是師父你的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