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恍然回神,循聲望去,見穀聽潮麵色灰白,正坐在地下,渾身顫抖不止,左臂上卻插著一箭。兩聲慘呼是來自寧安、寧樂,兩人正從雲峰閣閣門處向穀聽潮奔去。 原來穀聽潮一直在遊走追殺陸家堡武士,除少數見機極快的逃下山去以外,餘人幾乎被他獨力全殲。於成海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個穩操勝券之局,竟被一個漏算之人翻盤,偏偏又無計可施,隻能仗著輕功尚可,遊走放箭。穀聽潮一邊避箭,一邊追逐,以他功力,本該是個有勝無敗之局,但便在這時,那病又發作了。 其實按照他最近的發病規律,這病還要五六日後才會發作,但穀聽潮今日損耗真氣過巨,那百川神功有所感應,便源源生出真氣補充,漸漸的,那真氣充盈激蕩起來,恍若大壩開閘,洪水奔騰,終於無法控製。穀聽潮的經脈已經宛若千瘡百孔的河堤,無法承受真氣的激蕩,立時臉色灰白,跌坐地下。於成海一箭射來,箭頭又正沖他胸口要害,他已無力阻擋躲避,隻能略略側身,讓箭矢射中左臂。 寧安、寧樂一直立在雲峰閣門口。他們二人都是掌門隨侍,按身份都歸執事院管轄,算是於進帆的弟子,並不長於劍法,因此也沒有加入雲峰閣劍陣。穀聽潮入陣拚殺,他們二人幫不上忙,隻能站在閣門外觀看。但此時穀聽潮陡然摔倒,他們二人都知是那怪病又發,又見他箭中左臂,更加心焦,齊齊呼喊出來,不顧生死地向穀聽潮奔去。 那於成海是個心思細密之人,一看穀聽潮倒地不追,連箭也避不開去,還道他施苦肉計騙人,便遙遙罵道:“都說人老成精,果然不假!穀老掌門,你打的這算盤,我二十丈外都聽得見!我就不過去,你能耐我何?” 他張弓搭箭,這次卻是一發雙箭,其一奔腦,其一奔心,要叫穀聽潮更加無法閃避。其時易飛廉仍被呂子孟纏著,而雲峰閣弟子損折過巨,漸漸縮成一個圓圈,韋尋智、李為善、嶽穆清等能戰者隻有七八人,將四名傷員保護在圓心內,譚青山右臂負傷,也在其中。而外圍活躍的翔鳳堂弟子、雲峰閣叛徒,則還有二十人左右。穀聽潮這一難,似乎誰也沒法解救。 便在那時,寧安、寧樂齊齊撲上,擋在穀聽潮身前。隻聽“撲、撲”兩聲箭矢入肉之聲,寧氏兄弟要害皆被利箭洞穿。落地之後,兩人都勉力向穀聽潮爬行幾步,意欲護持在他身邊,但已說不出話來,此後便垂下頭去,再也不動了。 穀聽潮此時全身不住顫抖,嘴中隻含糊不清地念著一個“寧”字,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易飛廉心急如焚,急出兩招逼開呂子孟,轉身向穀聽潮奔去。呂子孟要想纏住他,本來也容易得很,但他看到穀聽潮這副模樣,心中沒來由的一軟,追擊的劍法,一時便使不出去。 易飛廉唯恐於成海再射,疾奔之時,忽然將青霜劍脫手擲出。前文曾提到過,瑯琊劍法“天部九劍”之中,有一招以劍作箭、棄劍必殺的招式,叫“長虹貫日”。易飛廉奔到中途,與於成海雖有七八丈遠,但他浸淫瑯琊劍法已久,這一招發得既快又準。於成海本以為瑯琊劍派皆是短兵器,怎能料到易飛廉在這個位置上擲劍而來?待他反應過來,青霜劍劍尖已從左前胸捅至右後背,帶著他退了五步,這才倒下。 “好……劍法。”這是於成海留給人間的最後三個字。 “師父!師父!你怎麼樣?”易飛廉撲到穀聽潮身側,雖竭力控製情緒,仍免不了聲音顫抖。 穀聽潮仍是不能說話。 呂子孟手執鳳鳴劍,遠遠地站著。陸家堡群雄被全殲確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但眼下穀聽潮垂危,雲峰閣已成強弩之末,他穩占上風,也是一目了然的事。他眼下需要考慮的,是以何種方式來收取他的戰利品。 “叫……叫大家,住,住手……”穀聽潮竭力控製自己,艱難地說道。 隻有易飛廉聽到他的話,他忙大聲道:“大家聽著,穀掌門說,大家住手!” 隻要穀聽潮還能說話,他在瑯琊劍派的威信就屹立不倒。雲峰閣弟子率先變成防禦姿態,翔鳳堂弟子猶豫片刻,見呂子孟也默認了穀聽潮的命令,也就紛紛收劍退開,使包圍圈鬆散了一些。 易飛廉肉眼可見,穀聽潮身上的顫抖似乎在減弱,臉色也稍微好轉,忙問:“師父,你覺得怎樣?好些了沒有?” “嗯。”穀聽潮輕輕點頭,喘息道,“此病亦如潮汐,漲潮時痛苦更大些,若待退潮,可以和緩片刻,以等候下一次痛苦的來臨。” 易飛廉內心之痛無法言表,眼淚奪眶而出,隻說了“師父”二字,便說不下去了。 穀聽潮低聲道:“長空他們遲遲不到,怕是有些差池,我再幫你一把,此後萬事要靠你自己。” 易飛廉尚不解其意,便見穀聽潮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竭力以一種莊重的口吻說:“子孟,你到這裡來。” 呂子孟見他體虛力弱是真,不可能還有什麼威脅,又料他或許是要交代什麼重要遺言,若聽不清反而吃虧,便昂首闊步走到穀聽潮麵前。 穀聽潮看著易飛廉和呂子孟,又看看場中屍橫遍地,傷者哀泣,麵露悲傷之色,輕輕一嘆,才伸手入懷,掏出一本黃皮古書來。 呂子孟見他伸手入懷,頓時全神戒備,但見他取出的是一本冊子,才稍稍放心。又見那冊子之上,寫了“歸海集”三個篆體小字,忽然醒悟,眼中頓時放出驚喜和貪婪的神色來。 穀聽潮緩緩地道:“飛廉拿到的明微劍,雖是掌門劍,但其實也算不得是什麼神兵利器,哪怕今日丟了,明日再鑄一劍,也非難事。子孟,你真正想要的,難道不就是這‘百川神功’秘籍——《歸海集》麼?” 呂子孟連連點頭:“師父,你是個聰明人。今日之事,到了此時,也該有個了結了。你把《歸海集》給我,並傳示全幫,說立我為掌門,我保證易師弟和剩下所有的雲峰閣弟子,都可以保留原職,陣亡弟子也會發放足額撫恤。至於你老人家,我可以尊你為太掌門,並延請天下名醫,為你治病。師父,這條件已足夠優厚,千萬不可再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了。” 穀聽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子孟,你為人急躁而欠思慮,知進而不知退,戾氣太重,和氣不足,這掌門的位子,實在不該由你來坐的。” 呂子孟眉頭一擰:“嗬,師父,你們都是我手下敗將,還說這等言語,有什麼意思?” 穀聽潮搖了搖頭:“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呂子孟哼了一聲,傲慢地道:“是麼?隻消我手一揮,不要一刻鐘,雲峰閣前便是爾等的修羅地獄。” 穀聽潮直視呂子孟,目光中說不清是悲是怒,是悔是痛,半晌才平靜地道:“你很想要這本秘籍,是不是?” 呂子孟道:“那是自然。” 穀聽潮將《歸海集》向呂子孟的方向一遞,道:“秘籍在此,君可自取。” 他這話說得太過平淡自然,以至於呂子孟又有些疑心他是不是暗藏陰謀,想騙自己過去,以便突施辣手。但眼見他不但箭中左臂,甚至連寧氏兄弟死於身前都無法相救,這如是苦肉計,代價未免也太大了。更何況,自己的弟子都眼睜睜地看著,如果自己連送上門的秘籍都不敢拿,將來怎麼服眾?呂子孟隻是微微思索了一下,便邁出了步子。 呂子孟一步步向穀聽潮走去,穀聽潮仍一臉平靜地舉著右手。場中鴉雀無聲,連傷者亦咬牙忍痛,困惑地看著眼前的詭異景象。 眼看呂子孟的手便要摸上書皮,穀聽潮右手忽動,將秘籍向易飛廉斜拍出去。呂子孟原本全神戒備他暴起發難,但沒料他隻是將書拍開而已。呂子孟左腳一點,欲縱身躍出,搶奪秘籍。便在此時,穀聽潮左掌急動,掌力排山倒海般發了出來。 呂子孟吃驚更甚,眼前的老人明明虛弱得不成樣子,左臂上還負了傷,怎麼還能發動如此襲擊?卻來不及細想,聚力回手一掌,兩股掌力“砰”的一撞。 兩掌相交時,呂子孟方才知道他又受騙了,穀聽潮的掌力隻有一個威勢煊赫的開頭,此後空空如也——那或許隻是他的最後一點力量。呂子孟湧動的內力將這個曾經叱詫風雲的老人打得向後直飛出去。 嶽穆清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的這一切,穀聽潮重重落地的那一刻,世界仿佛也崩塌了。 “師父!”“掌門師公!”易飛廉和嶽穆清兩人一前一後地呼喝出來。 易飛廉率先沖向穀聽潮。他見穀聽潮口中狂嘔鮮血,知道他受了極重的內傷,不由分說便用雙掌分按穀聽潮的氣海穴及靈臺穴,竭力輸送真氣過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嶽穆清從劍陣中跑出來,跑到穀聽潮身邊——眾人都被這一幕驚得呆了,因此連翔鳳堂弟子也沒有阻止他。他跪下來,拉著穀聽潮的手,流淚大呼道:“掌門師公,你怎麼樣?你怎麼樣?” 穀聽潮氣若遊絲,見嶽穆清傷心哭泣,勉強笑道:“好孩子,別哭了。這娑婆世界猶如火宅,倘能離苦得樂,也是可喜之事。” 易飛廉流下淚來,道:“師父,你別說了,多耗氣力……” 穀聽潮卻攥住了他的手,道:“飛廉,不必為我耗費精力了……從今日起,你便是瑯琊劍派的掌門人,這千斤重擔,你要好好擔起,凡事……留心些……” 易飛廉連連搖頭,竭力忍住悲聲:“師父,你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闖過這個難關……” 穀聽潮卻緩緩搖頭:“我對子孟失之教養,種下惡果,我自食之,也未嘗不是一種緣法……” 說到此時,他瞧著呂子孟,悲哀地笑道:“可惜子孟一心所求,亦不過是夢幻泡影……但是飛廉,你要小心,要……” 穀聽潮說到此時,聲音越來越衰弱下去。 易飛廉驚道:“師父,你堅持住!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穀聽潮緊緊地攥著他的手,示意易飛廉附耳過去,竭力道:“小心……你去……”聲音越來越輕,終究聽不到了。 易飛廉急忙抬頭去看,卻見穀聽潮雙目緊閉,氣息已停。嶽穆清兀自緊緊搖動穀聽潮,哭喊道:“掌門師公,你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了?”雲峰閣眾人猛然回過神來,剎那間悲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