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遠來說一不二,籌備小半年的壽宴,就因為他一句話,剛剛開宴便草草結束了。 前來祝壽的人當中,有個別並非武林中人,還有一小部分雖然人在江湖,卻不想摻和門派之爭,便當場向他辭行了。除此以外,大部分皆是南武林各門派的部屬,尊奉蘇家莊的號令,於是各自分配安排,有的要離莊回去報信,有的準備追隨蘇遠來,同上瑯琊山。 瑯琊劍派這一插曲雖然意外且不諧,但嶽穆清擔心的情況沒有發生,他也就鬆了口氣,便瞅著一個空隙,走到主桌邊,悄聲對蘇菁道:“蘇二姑娘,你們尚有大事要忙,在下也還要趕路,這就要告辭了。” 他以為這會兒一陣忙亂,蘇莊主多半顧不上他,所以和蘇菁打個招呼,就準備悄悄走了。蘇菁自然並不希望他就這麼告辭,但一時也想不出理由挽留。便在此時,卻聽主位上蘇遠來輕咳一聲,溫和笑道:“李少俠,敝莊突然出了這檔子事,把好好的宴會都給攪了,倒讓你見笑了。” 蘇遠來身邊圍著一群江湖豪客,他沒理會旁人,倒越過幾個位子來和嶽穆清說話,嶽穆清頓覺不好意思,忙道:“豈敢豈敢。蘇莊主,你們有大事要辦,在下叨擾得也久了,就算再不懂事,也不敢再打擾了。” “哎,李少俠客氣了。你是菁丫頭的朋友,也是她的客人,這江湖上的些許雜事,自有我和她叔叔伯伯們操持,與她有什麼相乾?菁丫頭,我看這樣吧,你陪著李少俠用了餐,再帶他在莊子裡玩兩天,把主人家的情誼盡到了,再贈些盤纏應用,恭恭敬敬送李少俠出門,怎麼樣?” 蘇菁可沒想到,蘇遠來竟還有這麼貼心體己的時候,甜甜應道:“是,謹遵爹爹吩咐!” 嶽穆清隻覺一陣頭疼,但主人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可說的? 用罷午餐,蘇菁要帶著嶽穆清四處走走,嶽穆清卻婉拒說,早晨起得太早,午後有些犯困,想要回房小憩一會兒。蘇菁瞧出他似乎有些沒精打采,但隻當他確是睡眠不足,又估摸著他的傷也未全好,偏著頭想了想,道:“也好,這當口上,莊子裡亂哄哄的,人來人往,什麼景致都不好看了。我先送你回屋歇息,到了傍晚,我再來叫你,落日的湖景,最美了。” 嶽穆清回了小院,與蘇菁作別,獨自上了二樓。一邊走,一邊在心中回味今日發生之事。孟驚濤有沒有發現自己?現場賓客如此紛亂,他也並無異常舉動,按理應該是沒有發現。但是反過來想,如果孟驚濤發現了自己,他會說出真相,驚動蘇家莊嗎?應該也不會。 對瑯琊劍派而言,嶽穆清固然是個麻煩,但如果不小心將蘇家莊牽扯進來,他就會變成一個難以解決的大麻煩。 想到孟驚濤,便想到他今日在場中的表現,明明是以弱對強,卻不卑不亢,反客為主,難怪曲默笑將自己的嫡係天機堂交給了他。而曾經是別惠堂堂主的宓師叔祖,現在的身份卻是傳功長老——傳功長老顯然是一個新設的職位,盡管聽起來是個長老,與堂主平級,實際上卻喪失了執掌一堂的實權。 若是一兩年前的嶽穆清,他決計想不到這些,那時候他的世界唯有練劍,以及朦朦朧朧的渴慕之情。但一個月來天翻地覆,所遇之人形形色色,所行之事艱險深邃,讓他對人、對事都忍不住多想一二。隻是念頭紛亂,並不能理清思緒,越想越覺得局勢紛亂,猶如身處重重迷霧之中。 想著想著,便倚在二樓窗邊,不經意往下一望,卻看到院門口立了四人,除了小杜,其他三個也都是莊丁。他此時尚未起疑,隻覺得蘇莊主未免太過客氣,一個人服侍猶嫌不夠,竟然要差四個人來。 但坐回到榻邊,卻立覺不對。他早晨起床時,將被窩掀開一個角,並沒有蓋回去,但此時,這個角已經蓋回去了。但若說是莊裡仆役來整理過床鋪,這亂糟糟的樣子,可也沒有整理的跡象。他又環顧四周,仔細回憶,發現很多東西的位置,都與自己離開房間時不同。 有人趁自己離開時,進來翻過東西! 他是誰?他要找什麼? 嶽穆清心頭一陣緊張。蘇遠來再三挽留,在屋外加派人手,自己屋中又有被翻過的痕跡,這種種跡象相聯係,難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他閉上眼睛,仔細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何曾露出過馬腳。 他決定試探一下莊丁的反應,便下了樓,推開院門。果然,四人八目一起釘在他身上,那小杜笑瞇瞇道:“李少俠,有何貴乾?” 嶽穆清吐了口氣:“出去轉轉。” 小杜問:“少俠要去哪裡?我們給你帶路。” “不用,我就想自己走走,散散心。” “李少俠,這可不行。咱們莊子大,客人自己走,不知哪兒去得,哪兒去不得。莊主和總管吩咐了,叫我們四個一定跟著你,要是李少俠出點什麼岔子,咱們都要挨板子的。” 聽著小杜不軟不硬的話,看著其餘三人警惕的目光,嶽穆清明白了:“那算了,我先睡會兒。”關上了院門。 如果蘇家對自己已經起疑,怎麼才能脫身? 蘇二姑娘,待自己一片真誠的蘇二姑娘,有沒有參與到這個“囚禁”計劃中來? 他回想蘇菁的目光,那目光天真澄澈,沒有一絲雜質,也藏不住一點心事。 看來,想要離開蘇家莊,得說動她幫忙才行。 他躺到床上,卻也睡不著,隻是翻來覆去地想。不知不覺,日已西垂,樓下傳來四個“獄卒”的整齊聲音:“二姑娘安好!” 便聽蘇菁的聲音說:“嗯,你們這麼多人守在這裡做什麼?” 小杜說:“莊主和總管吩咐的,讓我們伺候好李少俠,李少俠有什麼吩咐,隨時要有人聽差。” 蘇菁“哦”了一聲:“爹爹倒挺上心的。我帶李少俠出去轉轉,你們不用跟著了。” 小杜說:“是。”打開了院門,大聲喚道:“李少俠,李少俠,二姑娘來看你了。” 嶽穆清並未睡著,但他不想讓莊丁起疑,片刻後才用一種初醒的語調應道:“請二姑娘稍候片刻,我洗把臉就下來。” 下了樓,蘇菁歡喜問道:“李大哥,你休息好了沒?” “挺好,挺好。” “那咱們走吧,我帶你去鳴翠渡轉轉,就是西南麵那個渡口,在那邊看落日,最是漂亮。” 嶽穆清跟著蘇菁出門,一邊和她有說有笑,一邊卻留意身後。他覺察到小杜等四人並沒有按照蘇菁的吩咐留在原地,而是遠遠綴在後麵。 一路上,人流卻比上午要稀疏得多,想來已有不少人離開了。嶽穆清試探問道:“蘇二姑娘,令尊他們準備什麼時候出發去瑯琊山?” “他們啊,已經走啦。”蘇菁隨意地答道,“你怎麼老叫我蘇二姑娘啊?聽著怪生分的。” 嶽穆清撓頭道:“那不然我該叫什麼?” “不知道,你自己想,總得你叫著順口,我聽著順耳。”蘇菁又開始耍無賴。 嶽穆清無奈道:“你叫我李大哥,那我叫你菁妹子,成嗎?” 蘇菁不答,隻是嘻嘻地笑,看起來挺滿意。 嶽穆清又問:“從蘇家莊去瑯琊山,路上走得快一些,七八天就到了。莊主他怎麼這麼急?” 蘇菁說:“這我哪知道?爹爹帶著我大師父、二師父、焦叔叔,還有我姐夫他們,一大幫子人一起去,興許人多走得慢,他想早點到瑯琊山,所以就馬上出發了。哎,你老關心這個乾嗎?” 嶽穆清不答,卻忽然指著前方問:“前麵就是鳴翠渡了吧?”西南麵的渡口已經遙遙在望。岸邊楊柳蒼翠,鳥鳴其間。稍遠處,湖麵上幾艘渡船停泊,幾艘渡船穿梭。更遠之處,是落日餘暉映照了半邊天空,天上白雲被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邊。微風習習,將舟上船夫唱的歌謠遠遠送來。 蘇菁陶醉地看著眼前景色,感嘆道:“是啊,你覺得美不美?” “挺美。”嶽穆清隨口答道,卻又立刻問,“你們的客人若要離莊,直接坐上這渡船就能走嗎?需不需要有,呃,類似過所那樣的證明?” 蘇菁道:“要的。莊裡客人多,怕有些事離莊後分說不清,客人告辭之前,田伯那裡會發給一份舟節,客人拿了舟節交給船夫,就能出去了。”說到這裡,忽然猛省,瞪了嶽穆清一眼:“怎麼啦,你不會是想偷偷跑出去吧?” 嶽穆清苦笑:“蘇二姑娘,啊,菁妹子,‘偷偷’兩個字著實言重了,在下怎會如此不懂事?隻是,不瞞你說,我所身負之事,確實是十分緊要,早一日趕到,才能早一日放下心來。所以……” 蘇菁黯然偏過頭去,注視著天邊晚霞,許久才輕聲道:“李大哥,這裡……就真的沒什麼叫你留戀的東西麼?” 嶽穆清誠懇地道:“菁妹子,在下一介凡夫,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本事,承蒙貴莊上下如此熱忱相待,真是感激不盡。隻是,人生而百類,各有各的路。菁妹子,你的路在這裡,在蘇家莊,而我的路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咱們在路上相遇,這是好大的緣分,但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蘇菁聽了,在嘴裡喃喃地念:“各有各的路……”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蘇菁才道:“我明白了,李大哥,你雖不說你要去做什麼,但想來一定是很重要的事。這樣吧,今天眼看日頭要落了,你出了湖也不好找住處,不如再歇宿一晚,明早,我陪你渡出湖去。再往後,那就天高海闊,任君馳騁了。” 嶽穆清大喜道:“那就多謝菁妹子了。”今晚走還是明早走,倒也相差不多。就算蘇遠來安排莊丁盯著自己,哪怕他們上來搜身,也找不出自己是瑯琊劍派中人的證據,更找不到《歸海集》一片書頁。蘇遠來不在莊中,明天蘇菁陪著自己出湖,誰敢阻攔? 蘇菁卻忽然悠悠地問:“我讓你走了,你以後會不會記不得我?” 嶽穆清道:“那怎麼會?咱倆是一起打架的交情。等我的事了了,我一定還來襄州拜會你,隻盼你那時別忘了我才好。” 蘇菁道:“真的?你說話可得算話。” 嶽穆清拍胸脯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兩人在湖邊又說了一陣話,才往回走。蘇菁是小孩子脾氣,一時失落過了,嶽穆清陪她說了幾句笑話,心情便重又開朗起來。兩人回到嶽穆清住處,那幾名莊丁已經裝模作樣地等在門口,恭恭敬敬地向二人問安。嶽穆清也不拆穿他們一路跟蹤之事,和蘇菁道別後,便回到了院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日夜裡,他心境比昨日放鬆,入睡得也便快些。可到了半夜,院外忽有嘈雜喧囂之聲響起,有人在遠處呼喊:“水漫了!水漫了!” 嶽穆清睡得警醒,立時翻身下床,將窗戶推開一條縫,向外望去。他起初以為是環島的湖水漲起,淹了島內某處,但見北麵火把雜亂,隱隱間有黑影在房上、地上奔跑追逐,間或傳來兵刃相擊和呼喝慘叫之聲,頓時明白過來,那呼叫用的是暗語,意思大概是遭到了敵人的襲擊。 便在此時,聽見樓下院門口有人說話,是那四個家丁其中兩人。 某甲說:“怎麼了?出事了?” 某乙接話:“是!有敵人來襲!聽聲音,是在別院北邊,離咱們這尚有些路。” 某甲問:“咱們怎麼辦?去幫忙?” 某乙斥道:“你胡說些什麼?田總管親自交代的,務必看好這個李少俠,哪怕天塌下來了,也先管住他,不能讓他跑了!” 某甲說:“這……行吧。先把那兩個叫起來。有人夜襲……多少年都沒出這樣的事了,今兒透著古怪。” 某乙說:“你叫他們起來,我上去看看這個李少俠,外麵鬧得這麼兇,他說不定已經醒了,我索性在上麵陪著他。” 嶽穆清聽到這家丁要上來,忙三步並作兩步躥回床上,蓋上被子,裝作仍在熟睡,以求避開監視。人雖躺下了,心裡卻在砰砰亂跳,一個念頭縈繞在腦中: 蘇家莊號稱山南武庫,島內高手眾多,有誰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登島夜襲?夜襲的目的,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