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湟鎮守軍的心理崩潰了。 這場戰鬥的過程實在太過跌宕。突然出現在鎮子北麵的沙陀人,一度令他們感到慌亂,但隨著局勢慢慢扭轉,守軍的情緒也漸漸穩定。當沙陀人的陣地被逐漸壓縮,守軍甚至產生了必勝的信念。 然而,嶽穆清的一支飛矛橫空出世,突然將主將射下馬來。原以為穩操勝券的守軍,登時亂了手腳。 更致命的打擊則來自側麵,原來發動奇襲的沙陀軍,不是一支,而是兩支!而且側麵的這支騎兵,似乎人數更多! 朱邪執宜與康啟德所率領的六百名騎兵,像旋風一樣突進鎮子西側。鎮西原本也有著望樓、拒馬和守軍,但北麵膠著的戰事,像旋渦一樣吸走了絕大部分的防禦資源,以至於僅剩的守軍看到橫沖直撞的沙陀騎兵時,除了絕望地鳴號示警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能做的。 當朱邪執宜率先突入鎮中,他滿意地笑了。史敬奉的任務完成得很好,在主戰場以外,成德人已經無力組織任何有效的防禦了。這一批沙陀騎兵沒有下馬,他們在道路間縱馬馳騁,用彎刀、戰斧、戰錘、大戟等五花八門的兵器,收割成德散兵的性命。 大潰敗。主將被殺,兩麵受敵,洄湟鎮守軍徹底失去了建製的約束,像退潮一樣朝遠離沙陀人的南方逃去。 史敬奉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感到疲憊襲來,手臂上兩處小傷也開始火辣辣的疼。 奇襲洄湟鎮並非他征戰史中最難最險的一場——在千裡歸唐的路上,他曾帶隊和十倍於己的吐蕃步兵交戰,調動和阻滯了敵軍整整一晝夜。但,這是他唯一一次完全放棄騎兵的機動優勢,並以劣勢兵力打陣地戰、消耗戰。說不吃力,絕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嶽穆清飛矛射落敵方主將,如果不是朱邪執宜恰到好處的側翼包抄,他們這批人的最後結局,大概就是被成德人圍堵在角落裡,慢慢包成餃子…… 史敬奉手下士兵們和他有著一樣的心思,看著奔騰而來的戰友像驅趕豬羊一樣驅散亂兵,這群精疲力竭的沙陀人扔下頭盔,丟下兵器,離開據點,彼此擁抱歡呼。最後,他們蜂擁到嶽穆清身邊,七手八腳地將大功臣抬起來,舉在空中,“拔都魯”的歡呼聲響徹雲霄。 嶽穆清什麼也沒說,任由他們擺布。長時間的劇烈打鬥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己一旦長時間調用真氣,真氣擺脫約束轉為亂流的風險就會急劇上升。他閉目內視,默運歸雲心法,引導內息慢慢收束。還好,還來得及,這次沒有發展到失控的地步。 歡呼的沙陀人抬著嶽穆清走過一個路口,黑大漢戊地那盧迎麵而來。歡呼聲明顯收斂了起來,他們都知道戊地那盧和嶽穆清之間的過節,也畏懼這黑大漢的脾氣和力量。 戊地那盧沉著臉越走越近,士兵們不知如何是好,連最後一個歡呼口號的人也閉上了嘴,訕訕地把嶽穆清放了下來。 戊地那盧分開眾人,像鐵塔一樣矗立在嶽穆清麵前,俯瞰著他。晨光被他的身影完全地遮蔽了。 然而下一刻,戊地那盧忽然張開大嘴,誇張地大笑起來:“拔都魯!拔都魯!”他伸展巨猿一般的雙臂,將嶽穆清緊緊抱住,抱得對方喘不過氣來。 片刻以後,他甚至將嶽穆清像孩童一樣抱起,騎在自己的脖子上,轉身向下一個街口走去。 士兵們都大笑起來,他們圍在戊地那盧身後,歡唱聲更加響亮。 洄湟鎮已經成了沙陀人的地盤,但朱邪執宜還不肯就此罷手。他的騎兵隊攆在守軍的屁股後麵,直到將他們趕過木刀溝。 狼狽逃竄的成德步兵甚至沒有時間搭建浮橋,隻能徒步涉河。盡管不在汛期,仍有一小部分士兵被暗流沖走,失去了性命。 從發動奇襲到全麵勝利,沙陀人的進攻隻用了不到一個半時辰。在他們燦爛的征戰史上,這仍然是一個新的奇跡。 在驅趕亂兵的同時,朱邪執宜已經派輕騎兵趕往河東軍駐地,向範希朝報告洄湟鎮大捷,並請求河東軍主力迅速移鎮洄湟鎮。洄湟鎮殘部逃回恒州後,恒州城隨時有可能對這個戰略重地發動反撲,而防禦戰絕非沙陀人的長處。 範希朝很快遣使回報,對沙陀人的戰果大加贊賞,並立刻率河東軍主力拔營東移。同時,他要求朱邪執宜做好警戒,防範成德軍突然反擊,並盡快恢復洄湟鎮內的防禦設施,以待大軍進駐。朱邪執宜一一分派人手執行,井然有序。 在洄湟鎮的臨時指揮所中,嶽穆清再次與義兄會麵。 朱邪執宜見了他,第一句話便問:“穆清,很辛苦吧?我聽弟兄們說,戰後慶賀之時,你似乎有些疲憊,不甚興奮。若是身體有什麼不適,你可要告訴兄長。”他知道百川神功之患,唯恐一場劇戰下來,引得嶽穆清走火入魔。 嶽穆清笑了笑,輕輕擺手:“不礙事,小弟初次上陣,或許是用力過猛,有些脫力,事後略微休息一陣,也便好了。” 朱邪執宜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好一個初次上陣!賢弟,你飛矛擊殺敵酋黃端,實在是大功一件。我已經將此事上報範節帥,待大軍一到,範節帥便準備接見你,說不定還要好好封賞你一番。” 嶽穆清道:“小弟不求什麼封賞,隻盼早日平定叛亂,早日重回瑯琊山去。” 朱邪執宜知他心意,點了點頭,卻又道:“你也不必太過憂心。咱們從神武川發兵之時,我已向東南武林上的一些朋友去信,請他們幫忙打聽瑯琊劍派出事之後,青雲堂有沒有什麼動靜。” “前段時間,神武川方向陸續收到回信,也將信件轉了給我。信中說,曲掌門掌權之後,便忙著操辦瑯琊會盟一事。後來會盟草草散了,派中又歸於平靜,曲掌門似乎深居簡出,不怎麼理會身外雜事。如此看來,我妹子和青雲堂的師弟們,倒也未必便受了什麼委屈。” 嶽穆清聞言,心弦稍鬆:“若他們都還平安,那可真是九天神佛保佑了。卻不知我師父後來去了哪裡?” 朱邪執宜安慰他道:“易師叔劍法輕功都是上乘,江湖上交際也廣闊,他隻是殘廢了四指,照顧自己總還使得。” 過了一日,恒州城方向偃旗息鼓,並未派兵來攻,河東軍主力卻已陸續開到。嶽穆清跟著朱邪執宜前去迎接,先是安頓好了先鋒官王榮所率的前隊,接著便遙遙見到中軍旌旗飄揚,旗下一名老將手撫長髯,在眾人的簇擁之下,策馬款款而來。 朱邪執宜喜道:“範節帥到了。”率一眾沙陀侍衛策馬上前,滾鞍下馬,單膝跪地稟道:“節帥風塵仆仆,一路辛苦了!執宜未克遠迎,尚祈恕罪!” 範希朝雖然年長,但筋骨硬朗,氣色健旺,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執宜免禮,快快請起!” 他那雙丹鳳眼頗為聚神,隻微微一瞇,向朱邪執宜身後眾人打量片刻,便問道:“那位百步飛矛射黃端的嶽壯士,可在此間啊?” 嶽穆清走上前去,仰著頭叉手道:“不敢,在下便是。” 範希朝長年鎮守邊關,往往執掌一道之軍政民事,乃是手握重權的封疆大吏。嶽穆清雖知道對方是個大官,但他不食國家俸祿,也不熟悉軍中禮儀,再加上範希朝的軍令讓他在軍營裡多待了好幾個月,誤了上瑯琊山之事,心裡總歸有些別扭,便隻是隨便行了個禮,也並未刻意謙卑。 朱邪執宜站起身來,走到嶽穆清身邊,笑道:“節帥,這位嶽穆清是執宜的舊友,昨日戰場上,他先是以一人壓製對方一隊,接著又在百步外飛矛射死敵軍主將,乃是此次大捷的第一大功臣。不過他並非我軍部屬,不諳禮節,請節帥莫要見怪。” “哦?哈哈哈哈!不怪!不怪!”範希朝也是個豁達之人,見嶽穆清竟是個麵容稚嫩的青年,隻是微微一愣之後,卻哈哈大笑起來。 他翻身下馬,走到嶽穆清麵前,端詳片刻,見對方麵色平靜,不卑不亢,便抬手在對方肩上拍了拍:“好!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了不起!嶽穆清,我記住你了。” 侍從們聽說嶽穆清立下如此大功,又得範希朝如此厚愛,都麵露欽羨之色,低聲議論起來。 朱邪執宜道:“外麵風大天寒,還請節帥稍移貴步,帶隊入鎮。我已安排好一座宅子,做臨時指揮之用,並供節帥下榻休息。” 範希朝略一沉吟,卻道:“執宜,還有件事,要勞煩你稍作安排。此次洄湟鎮大捷,我已報知宣慰使吐突中尉,他回信嘉獎之餘,又決定率左、右神策軍向洄湟鎮靠攏,與我河東軍會師。他既有此安排,這用作指揮中樞的宅子,便須讓給中尉,你給我另尋一處宅子便是。” 朱邪執宜稍一愣神,問:“這位吐突中尉麾下有神策軍二萬,河中等四道兵馬二萬,一直陳兵在恒州城西麵獲鹿縣一帶,和我軍呈犄角之勢,頗令敵軍忌憚。或也因此,我軍奇襲洄湟鎮之後,成德軍不敢輕易反擊。如今局勢正好,何必更易戰術,借道我軍防區?” 範希朝看了他一眼,又瞟了一眼四周肅立靜聽的士卒,隻淡淡地道:“此事慢慢再說,我們先到鎮子裡去。” 午間,朱邪執宜與範希朝麾下諸將閉門商議,嶽穆清左右無事,便去找史敬奉他們廝混。這一場大戰下來,嶽穆清成了軍中的明星,一路上不停有沙陀人向他打招呼,神情既欽佩又親熱。 史敬奉正與手下隊正們相聚,一見嶽穆清,眾人喧嘩叫嚷,仿佛開了鍋似的。戊地那盧大喊道:“嶽!嶽!”似乎唯恐旁人與自己爭搶,硬是排開眾人,將嶽穆清拉到身邊,又給他滿滿斟了一碗水酒。 史敬奉笑道:“嶽少俠,方才大家正好在議論昨日這場戰鬥,對少俠神功是心馳神往、贊不絕口啊!” 嶽穆清不習慣眾人追捧的場麵,有些赧然,連忙擺手道:“大家過獎了,小子這一矛,實是僥幸罷了。”又攤手指向戊地那盧:“戊地兄獨力壓製對方一條陣線,難道不是大英雄嗎?” 沙陀的隊正們對漢語還不甚熟練,但嶽穆清連說帶比劃,意思還是很清楚的。戊地那盧“誒”了一聲,搖了搖手,先是做了個笨拙揮錘的動作,接著聳肩攤手,翻了個誇張的白眼;隨後又指指嶽穆清,模仿他快速揮劍的動作,又假裝投出一支長矛,做出了射中敵將的興奮表情,終於大笑著豎起大拇指,嘴裡嘰裡咕嚕地說著沙陀語,料是對嶽穆清的溢美之詞。 戊地那盧外形威猛,甚少談笑,如今忽然露出詼諧的一麵,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嶽穆清自然看懂了對方的意思,是自嘲之餘,又大大誇獎了他一番,心中對這黑大漢的一絲成見早已煙消雲散,端起酒碗道:“戊地兄,你別自謙,咱倆都是好漢,一起喝一碗!” 戊地那盧眉開眼笑,拿起酒碗,和他對碰。 史敬奉在一旁笑道:“嶽少俠,戊地這黑廝向來看不起漢人,能得他真心佩服的,你是第一個!” 嶽穆清與眾人痛飲一場,這才告辭,回到住處。朱邪執宜慮及他初上戰場,語言又不甚通,便安排兩人住在同一個院落,方便照應。嶽穆清打開院門時,正好見朱邪執宜麵色沉凝,環抱雙臂,仰頭望天。 “兄長,怎麼了?” 朱邪執宜沒有便答,隻是看了他一眼,反問道:“和史校尉他們喝酒去了?”在沙陀軍中,除了朱邪執宜,嶽穆清就和史敬奉最為要好。 “是。”嶽穆清意識到自己或許多少有些醉意,讓朱邪執宜看出來了,擔心問道,“軍中不能飲酒嗎?” “少許飲些水酒,倒也沒什麼。隻是如若飲酒誤事,那就要行軍法,砍人頭了。”朱邪執宜的答案有些冷冽,他見嶽穆清臉上變色,忽然微微一笑,“嚇一跳了?放心,史校尉把得住分寸,不會讓你多喝的。” 嶽穆清暗暗吐了吐舌頭,但見朱邪執宜一笑即斂,似乎藏了心事,脫口問道:“兄長,咱們打了勝仗,你怎麼看起來不怎麼高興呢?” 朱邪執宜輕輕一嘆:“倒不是不高興,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隻是有些擔心。” “擔心什麼?”嶽穆清本不是個喜歡刨根究底的人,但水酒中稀薄的酒精還是刺激了他的神經,話也多了起來。 朱邪執宜欲言又止,幾經權衡,才道:“範節帥來時,說神策軍將會向洄湟鎮靠攏,與河東軍會師。這你也聽到了。” “是,這有什麼了不得的嗎?” “午間議事時,範節帥言道,那位吐突中尉的意圖,乃是要引神策軍借道洄湟鎮,會神策、河東兩軍之力,強渡木刀溝,直取恒州。” “這不就是先前所定下的章程,叫做什麼‘聚力一擊,擒賊擒王’?”嶽穆清聽得熱血沸騰,“這不是好事嗎?” 朱邪執宜目光閃爍,再度陷入沉思:“神策軍先前陳兵獲鹿縣,其實有兩次攻擊,但成德軍防守嚴密,兩攻皆未奏效。如今我軍破開洄湟鎮一個缺口,劍指恒州北方,正是令敵方首尾難顧之時,神策軍卻要放棄西方陣地的牽製作用,借道北方發動總攻……” “這樣的戰法不對嗎?” “戰法對不對,我小小一個陰山府兵馬使,不敢隨意置喙。但那吐突中尉的用意,無非是想親率神策軍,立下破城之功。” 朱邪執宜轉過頭來,目視嶽穆清,雙眸黑黢黢的,深不見底。 “身為全軍主帥,理應俯瞰全局,提綱挈領,定下賞罰之道,用眾力,分眾責。如此,則戰未開,而半功已竟。” “若不見全局而謀一隅,不圖實效而慕虛名,事事欲與下屬爭功,恐怕兵馬未動,先失人和,後果……難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