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暗渡(1 / 1)

四方劫 穀樾1985 7477 字 2024-03-20

“說起來,貞元元年那場神策軍圍城之戰,酈將軍也是親歷者,對攻城戰自然頗有經驗。酈將軍,你有什麼高見,直說便是,哪怕是與咱家的看法不同,也無須隱諱,是不是?所謂集思廣益、博采眾長,就是這個意思嘛。”   洄湟鎮臨時指揮所內,一名麵白無須的年輕人坐在主座上,慢條斯理地撫摸著手上的白玉扳指,聲音尖細,款款說道。   酈定進隻覺一陣頭疼。此次帶兵東行以來,吐突承璀明裡暗裡,總要提及五年前神策軍圍攻長安的舊事。   當時,神策軍受俱文珍黨羽楊誌廉與第五守亮的指揮,兵圍長安,欲廢去順宗帝位而改立舒王(注:關於神策軍作亂的舊事,詳見第一卷《天位之爭》第29至32章)。酈定進與其餘神策軍將領一樣,皆是被脅迫而來。事後朝廷處置明決果斷,除將首犯楊誌廉、第五守亮梟首示眾之外,赦免了諸將的罪過。   酈定進在這次事變之中,除了被迫引兵阻擊過城中探馬之外,並未直接參與攻城,甚至還配合太子一係的密謀,幫助易飛廉及飛龍幫群雄在戰場中生擒楊誌廉、誅殺第五守亮,可以說是功大於過。也正因此,後來他得到新皇賞識,逐漸升為左神策軍大將軍。   然而,這份暗地功勞沒有放在詔書裡明說,因而,“脅從叛亂”這頂黑帽子,一直隱隱戴在酈定進的頭上,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心疾。此次率軍東來,他是名義上的最高統帥,但宣慰使吐突承璀時不時拿這舊事敲打他,暗示他不要妄圖爭權。   其實,酈定進並非不識好歹之人。他以一介白衣而入武舉,靠積累軍功漸漸上位,身後並無了不得的靠山,知道有些人是惹不得的。眼前這位吐突中尉乃是聖上駕前紅人,哪能貿然與他爭輝?   隻是,如今眾人議論的是兵家大事,涉及數萬大軍的生死勝敗,涉及朝廷和天子的顏麵,他酈定進若是鉗口不言,怎麼對得起國家千日養士之功?   他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勸道:“據前後三路斥候回報,當前恒州城內的守城甲士,應當在一萬二千至一萬五千人左右,另有五千鐵甲豹彪軍,駐守在恒州城西,依滹沱河紮營,與城內守軍遙相呼應。”   “這城內守軍,為王承宗親率的精銳牙軍,鐵甲豹彪軍更是山東諸軍之冠。恒州本是成德重鎮,守衛森嚴,聽說成德軍這幾個月來又加固了城防,囤積了大量糧草,已做好充分動員。”   “孫子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要強攻恒州城這樣的目標,不說十倍於敵,至少應五倍於敵,方可談勝算。”   “而今圍攻成德的諸道兵馬之中,北方義武軍、東方橫海軍,皆須防範臨近藩鎮的異動,出力有限。西南方盧仆射所率的昭義軍,任務是襲擾趙州,使其不能分兵救援,因而也不能參與進攻恒州。”說著,酈定進向身邊一位麵皮焦黃、眼皮略有些浮腫的中年人示意。那人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今日是吐突承璀召集的一次高級將領會議,除義武軍節度使張茂昭、橫海軍節度使程執恭暫守本位之外,其餘各軍首腦盡皆到場。   這中年人正是時任昭義軍節度使的盧從史。本朝節度使在中央多有掛名官職,常為虛銜,僅表身份,這盧從史的官職便叫做左仆射,是故酈定進稱其為盧仆射。   酈定進見他首肯,續道:“因此,攻打恒州,隻能由神策軍、河東軍擔任正麵主攻任務,兩軍合計隻有三萬;河中、河陽、浙西、宣歙等四道行營兵馬在西麵擔任策應,共計二萬人。合計五萬人,不到敵軍的三倍。”   “更何況,五萬人之中,騎兵合計也不過萬人,對陣城外的鐵甲豹彪軍尚難持必勝之算,而要想攜眾強攻破城,所需付出的代價,恐怕亦是極大……”   酈定進越說越激動,竟然忘了關注吐突承璀的臉色,倒是與會諸將看出不對,紛紛側目。範希朝冷不丁咳嗽了一聲,酈定進這才回過神來,住嘴不說。   吐突承璀滿臉陰沉,嘴角也耷拉了下來,場中氣氛一時凝固。半晌,他尖銳的聲音才又響起。   “哎,酈將軍哪酈將軍,咱們屯兵獲鹿縣之時,你就一再勸我徐徐緩進,慎攻恒州。如今大軍已經移鎮洄湟鎮,跨過木刀溝就夠到恒州了,你還是這般說辭。真是讓人大失所望啊。”   “往日練兵時,你常常誇口神策軍乃精銳之師,怎麼上了戰場,就百般推脫,畏敵怯戰?”   “你看範司空(注:範希朝的掛名官職叫檢校司空,吐突承璀即以此虛銜稱之)麾下先鋒軍,不過區區一千騎兵,不到兩個時辰,便拔了對方兩千人駐守的軍事重鎮。什麼十則圍之五則攻之,難道在座之中,隻有你酈將軍懂得兵法?”   酈定進滿麵通紅,無言以對。   範希朝見吐突承璀借自己打壓酈定進,心中“咯噔”一響,忙道:“吐突中尉言重了。洄湟鎮大捷一賴陰山府兵馬使朱邪執宜善用奇兵,攻敵不備;二則也靠吐突中尉與酈將軍陳兵西麵,阻嚇城內守軍,使其不敢輕易出兵救援。範某豈敢貪天之功?”   “酈將軍方才所說,其實也不無道理。恒州本是北地堅城,北麵木刀溝,西、南兩麵的滹沱河,皆是恒州的天然屏障,再加王氏幾代經營,可謂易守難攻。成德兵素來驍勇善戰,鐵甲豹彪軍更是精銳中的精銳,我軍聲勢雖盛,想要一舉克敵,恐也不易。”   他本是著意轉圜,想讓現場的氣氛緩和下來,哪知吐突承璀並不買他的麵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聖上差我等領軍東來,難道是來聽各位訴苦的?依著幾位的意思,咱們現在就舉起白旗,向王承宗跪地求饒,豈不是最為省事??”   這話說得太過厲害,眾將誰也不敢接話,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默然不語。吐突承璀掃視眾人,大聲道:“當日我拜別天子時,聖上殷殷囑托,說自安史禍亂以來,燕趙齊魯之地,盡皆擁兵自重,父死子繼,不納貢賦,視皇家天威如無物,實乃國家之禍患,社稷之癰瘡!”   “成德位於諸鎮正中,堪為風向,若能借此機會,一舉拔除,足可震懾其餘,各個擊破。如此,則我大唐六十年裂土之痛,一朝可以痊愈!”   “諸位,聖上如此期許,我等敢不勠力同心,誓死報效天恩麼?”   這番話抬出天子名義,說得擲地有聲,眾將聽了,唯有諾諾而已。吐突承璀這才意氣稍平,開始布置起作戰計劃來。   三日之後,黃昏。   兩名將領策馬並肩站在木刀溝北岸,舉目望向對麵。一人身材高大,滿麵虯髯,正是朱邪執宜;另一人大概四十多歲年紀,身形略有些發福,但粗眉環眼,狀貌威武,乃是河東軍副將兼代州刺史,鐵勒族人阿跌光顏。   沙陀人屯兵代州北麵的神武川,兩人算是“鄰居”,但平時並無直接統屬關係,隻能說薄有交情。今次作戰,是朱邪執宜首次在阿跌光顏手下任事。   “朱邪老弟,”阿跌光顏沉吟良久,忽然開聲,“夜裡就要發動渡河戰,你怎麼看?”   “回阿跌將軍的話,我沙陀騎兵已經做好準備,這一頓飽餐之後,全軍枕戈,隻待寅時初刻。”   阿跌光顏“噗嗤”一笑,上下打量了朱邪執宜幾眼,促狹地道:“朱邪老弟,這又不是朝堂奏對、軍帳議事,你這麼一本正經的做什麼?你明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朱邪執宜苦笑一聲。   三日前的軍機會議,朱邪執宜沒有資格參加,事後才得範希朝指令,命沙陀人會同河東軍一部,由阿跌光顏指揮,駐留洄湟鎮,日日用戰馬拖曳樹枝跑動,做出討逆軍主力仍屯兵洄湟鎮的假象。   按照計劃,三日之後,阿跌光顏部將從洄湟鎮強渡木刀溝,從恒州城的西北方向發動佯攻。   與此同時,神策軍會同另一部分河東軍,將實施“金蟬脫殼”之計,沿木刀溝北岸向東進軍至新市鎮附近,從恒州城的東北方向渡河。   洄湟鎮大軍雲集的情報,敵人必然已經獲悉,因此,他們將錯判西北方向為討逆軍的主攻方向,並在此投入大量作戰資源。這意味著,阿跌光顏部將承受巨大的壓力。   “根據斥候的回報,敵軍已經出城在對岸紮下營盤,以防範我軍渡河。步兵計有三至四千人,鐵甲豹彪軍亦有一部靠攏過來,至少在兩千騎左右。我軍隻有騎兵一千,步兵四千,雖是趁夜暗渡,仍是以弱敵強。”阿跌光顏見朱邪執宜不答,自顧自說道。   朱邪執宜仍是沉吟未語。   阿跌光顏嘿然一笑,索性挑明:“那位吐突中尉讓河中等四道兵馬在西麵牽製仍嫌不夠,又拆出我河東軍半數兵馬作為疑兵,分擔守軍壓力,好讓神策軍長驅直入,強攻破城。這如意算盤,打得當真響亮。”   “……阿跌將軍,戰場之上,聽從主帥安排,各司其職,乃是戰士的本分。若是大家都各懷心思,這仗還怎麼打?”朱邪執宜終於接話。   “我知道,我知道,朱邪老弟向來不避硬仗,我也是佩服得緊。”阿跌光顏摩挲著手中的韁繩,豎起一個指頭搖了搖,“但是你我身為軍將,不能不考慮我們手下的士卒。這些兵卒拋家舍業遠來恒州,他們家中可都還有父母妻兒……”   阿跌光顏轉過身來,看了一眼鬧騰的軍營,裊裊的炊煙升在半空中,隱隱傳來士兵歡唱之聲。“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他喃喃道。   “……阿跌將軍意下如何,不妨直說,執宜身為河東軍部屬,自當謹遵。”   阿跌光顏斬釘截鐵地道:“河要渡,仗要打,但也要保全我軍的實力。這不隻是我的意思,也是範節帥的意思。”   朱邪執宜一怔:“還請阿跌將軍說得更明白些。”   阿跌光顏道:“仗是硬仗,但要靈活地打,不能死板地打。敵人斥候反復臨岸觀察,晝夜不停,即使我們夜間渡河,也爭取不了多少時間。朱邪老弟,到時候你們沙陀騎兵應搶先渡河,快速穿插敵人肋部,想辦法調動和擾亂敵軍,為我軍步卒過河爭取時間。”   “步卒過河以後呢?”   “邊打邊走。範節帥已與河陽節度使孟元陽、宣歙觀察使盧坦暗中通氣,到時候河陽軍、宣歙軍將從西路發起輔攻,我軍向西邊靠攏,三軍會合,以應對恒州守軍的壓力。”   “原來如此!”朱邪執宜長出了一口氣,“這樣,既不違吐突中尉的帥令,又能保全我軍,範節帥真是思慮周詳!起初,我以為……”   阿跌光顏揶揄道:“你以為範節帥又讓你去啃硬骨頭,雖然嘴上說以服從軍令為本分,內心恐怕也不無腹誹:難道沙陀人天生隻能給人當刀用?大唐真會把沙陀人當自己人?”   朱邪執宜臉色變了變。沙陀人感激大唐不假,但是歸唐之後大小戰役不下十餘,沙陀人總是作為先鋒軍沖陣,打最難最苦的仗,要說內心沒有一絲別扭,也不是真的。這阿跌光顏真是厲害,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內心最隱秘的角落。   阿跌光顏見他尷尬,哈哈一笑:“執宜老弟,你一定想,我怎麼猜得這麼準?哈哈,你我皆非漢人,你所顧慮之事,亦是我曾顧慮之事,這有什麼難猜的?”   他策馬走上幾步,望向廣袤的對岸:“大唐幅員遼闊,不論自東至西,抑或從北到南,騎馬坐車,都要數月之久。這麼遼闊的疆域之內,既有漢人,也有突厥人、回鶻人、契丹人、鮮卑人、高句麗人、南越人,甚至還有波斯人、大食人、粟特人、天竺人……這大唐兼容並蓄,並不以你我身份為礙。”   朱邪執宜點點頭,若有所思。   “但也正因它廣大無垠,你所遇之人,形形色色。見聞廣博堪為良師者,有之,肝膽相照堪為益友者,有之;與此同時,那些兇殘狠毒之人、陰謀算計之人,亦是所在多有,隻是並非以種族為限,而是人性使然。”   “你一歸唐便投入範節帥麾下,這是你的福氣,但節帥年事已高,恐怕不能長久地庇護你。朱邪執宜,你智勇雙全,前程遠大,但日後為官為將的難度,遠比沙場征戰更高啊……”   ……   夜半寅時,沙陀鐵騎悄悄拔營,向木刀溝行去。時為月初,天上一彎新月光芒暗淡,四周景色影影綽綽,但沙陀人慣於全天候行軍,並未感到不適。   但當第一匹戰馬的前蹄淌入河流時,朱邪執宜感到了一絲緊張。木刀溝在枯水期的水位並不高,即使在河床中央,也隻是勉強淹到馬腹而已。但沙陀人畢竟不識水文,對黑暗中的大河仍有本能的恐懼。   更大的威脅來自對岸:按照過去兩日的規律,敵人的斥候幾乎每隔一刻鐘便到木刀溝南岸巡邏一次。不被發現的可能不大,但若被敵人過早發現,半渡迎敵,那可是兵家大忌。   但事情的發展出乎朱邪執宜的預料。直到第一匹戰馬的四蹄踏上木刀溝南岸,敵人的斥候仍未出現。沙陀騎兵在夜色中源源不斷地上岸,除了嘩嘩的水聲,再無異響。   朱邪執宜轉向敵營方向,抬手瞭望,但隻見一片漆黑。軍營之中,哪有夜間無照明的?   他兀自沉吟間,嶽穆清已經縱馬到了他身邊,低聲道:“兄長,不對勁!依我看,大家先在岸邊擺好陣列,準備應對敵軍偷襲,我獨自去前方軍營探探,看到底是何情形!”   獨騎探營,當然極為危險,但全軍之中以嶽穆清武功最高,要能探得敵情又可全身而退,實不做第二人想。朱邪執宜稍一思索,點頭道:“也好,穆清,此去一定要萬分小心。”   嶽穆清還未答應,後方卻有人燃起火把。朱邪執宜大驚,怒聲嗬斥:“大膽!誰人舉火?”話一出口,卻愣住了。   舉起火把的人是阿跌光顏。沙陀騎兵渡河之後,他已經率步卒渡過河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一愣神的工夫,阿跌光顏已經舉著火把策馬到了近前,用一種微妙的口氣說道:“執宜老弟,情況又有變化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片,遞給朱邪執宜:“我們拔營之前,有人用鈍頭長箭將這張紙片投射到了我的軍帳之外。”   朱邪執宜借著火光一看,見紙片隻有半指長度,上麵用小篆寫了一個“勝”字,邊上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記。“什麼意思?我軍勝了?”   “非也。”阿跌光顏湊近了他,用隻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這是一個密語,用以傳遞重要軍情。四十種常見軍情,對應了杜工部《春望》一詩中的四十個字。‘勝’字是第三十九個,它的意思是:‘軍機泄’!”   “什麼?!”朱邪執宜渾身汗毛直豎,周圍的幢幢黑影仿佛是萬千伏兵,下一刻就會齊聲吶喊,殺將出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追問道:“能追索到信源麼?說不定是妄人搞鬼,意圖擾亂我軍視線!”   “不,此信源絕對可靠。”阿跌光顏斷然道,但他隻說了這一句話,似乎並不打算做進一步的解釋。   “若果真是軍機泄露,那我們趁夜偷渡的行為便在敵人掌握之中,敵人為什麼不設伏偷襲?”   “因為我軍僅是小股部隊佯攻,不是敵人真正關心的。他們既然已知我軍的真正計劃,便會想辦法吃一塊大肉。”阿跌光顏沉思片刻,這樣答道。   他的目光投向了東方。那裡,夜仍黑沉。   按照原計劃,討逆軍主力將在一個時辰之後,發動渡河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