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3日。 拗不過秀桃的堅持,加上醫生也說秀桃的身體除了一些基礎的老年病,暫時沒有查出其他的問題,蔓蔓還是帶著秀桃回了家。 如同十年前記憶裡的一樣,那棟雙山縣最早建成的三層樓房的樓道就算是安了新的感應燈,也仍舊陰暗逼仄。從前住在這裡的大部分人戶都搬走了,其餘的多是租客也早已回家過年。 一整棟樓,竟隻有一兩戶人家亮了燈,與周圍過年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 讓蔓蔓意外的是,家中隻有冷鍋冷灶。 不知剩了多少頓的小半條魚和半碗米飯還放在桌子角落,生了一層幽暗的黴。 秀桃的喉嚨,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可惜了,浪費糧食。” 就算心再硬,就算十年前的心結還未解,陳蔓蔓的嗓子眼也像是堵了一塊石頭一樣難受:“奶奶,往年過年大伯和姑姑兩家人不都要回來雙山縣嗎?怎麼今年您連年夜飯都沒做?” 問完她又覺得不合時宜,今年的情況不是顯而易見嗎? 果然,秀桃哭了。 蒼老的血管凸出青筋的手,掩住她的麵容,卻止不住淚水順勢而流:“從你大伯去年去世之後,其他人就早不來了,今年我也不想折騰了。蔓蔓,對不住。你來照顧我,我連頓飯都沒準備。” 蔓蔓抬起頭,無力的盯著客廳一整麵墻的照片。正中的那張二十年前照的全家福,一家十一口人圍在年夜飯桌前笑容無拘的樣子刺痛了她的雙眼。 這些年,發生了什麼? 當蔓蔓這樣問起秀桃,她回答蔓蔓的仍舊隻有那句話:“我這一輩子啊,太苦了!” 旋即她又努力地想要睜大那雙帶著淚的渾濁的眼,顫抖的手抓住了蔓蔓的手腕:“蔓蔓,十年前的事情,你還怪我嗎?” ——2013年1月20日。 上了兩年多大學的陳蔓蔓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大人了。 從三年前因為大姐的事情和奶奶吵架之後,她就很少踏足雙山縣,也倔強地從不主動給奶奶打電話問候。 盡管兩個姐姐經常催促,她也寧可當她們口中的“不孝孫女”。 其實很多時候也並非故意,她總覺得自己天生淡漠。連相依為命的母親都很少聯係,她隻盼著能永遠離開新省,去到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 但今年放假早,蔓蔓的母親也有了新的戀愛,她不想打擾,所以就決定去奶奶家過年。 和小時候一樣。 來到雙山縣的時候,蔓蔓心情不錯。 正是中午,難得冬日裡的太陽這麼溫暖。 奶奶家院子裡的那兩棵隻比她年紀小些的枸杞樹下,坐著幾個穿著棉襖也要聚團閑聊的老鄰居。 見到蔓蔓遠遠而來,王奶奶頭一個站起身,如同從前一般熱情:“這是蔓蔓吧?老陳家的蔓蔓!今年回來看你奶奶了?真好啊!聽說丫頭去蘇省上了個好大學,真給老陳家長臉啊!” 蔓蔓討厭聽到這樣的話。 她在蘇省不錯,大學卻算不得多好。 小縣城的人總是這樣,明裡暗裡地攀比。不就是因為王奶奶的孫子在首都上學嗎? 蔓蔓的臉上堆了笑,應付兩句之後才走到樓道。 她記得樓道的燈已經壞了很多年,現在還沒修好,是那麼陰暗逼仄。 家家戶戶的門口還堆著撿來的紙箱廢品,樓梯轉彎處轉身都難。 隻有二樓奶奶家的門口乾乾凈凈,隻放了一個酸菜缸。 這是蔓蔓從小就覺得莫名驕傲的事情,奶奶是南方人,在大西北的黃沙之地,卻活得總是要秀氣精致些。她極其愛乾凈,從不和那些老頭老太太一起出去撿拾廢品。 而且爺爺奶奶好客,就算爺爺已經去世,秀桃的家門在白天也從來不鎖,隻要蔓蔓輕輕一推就能進去。 秀桃聽到動靜,笑著迎出來。 看到是蔓蔓這個一年到頭總見不到的小孫女,秀桃高興極了:“蔓蔓,你今年不來我也是要給你打電話的。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說呢!” 秀桃雖然是南方人,在西北這麼多年,性子倒也變又快又急。 因為蔓蔓來了,所以秀桃特意將備下年貨裡的大蝦拿了一些出來。 紅油燜蝦是她的好手藝,平時舍不得吃的,卻給蔓蔓做了一大盤。 隻是蔓蔓還沒吃完飯,秀桃就已經開了口:“蔓蔓,你今年也二十了,有些話可以和你說了。” 她給蔓蔓夾了一隻蝦:“你邊吃,我邊說。” 秀桃沒吃,習慣性地嘆了一口氣才開口:“你爸爸死的早,這些年你是和媽媽過的。我老了,不知道還有幾天能動彈。以後總要有人給我養老,你說是不是?” 蔓蔓默默點頭。發自內心地說,她不想給秀桃養老。 她知道自己冷漠又自私,可七歲那年爸爸去世之後,為了他留下的遺產奶奶和媽媽鬧到差點兒打官司。然後她就被接去了泉市,每年隻有寒暑假才能來秀桃這裡。 媽媽告訴她,爸爸留下的遺產大部分都被奶奶留下了。所以她們母女對秀桃,也沒有贍養義務。 秀桃並沒有察覺到蔓蔓眼神的變化,兀自低頭紅了眼眶:“你姑姑呢,五年前腦出血後半身偏癱,現在自己還在療養院什麼都顧不上,我也指望不上她了。” 七十多歲的秀桃,也想得清楚:“我隻能靠你大伯了,也沒有其他的辦法。我實話和你說,你爺爺給我還留了點兒錢。加上這個房子,你和流螢就不要和你大伯一家搶了,好不好?” 蔓蔓放下筷子,詫異地看向秀桃。 她感受到了侮辱。 第一時間急急解釋:“奶奶說的什麼話?你的東西我從來沒想過,你愛給誰給誰,我怎麼會搶?” 何況她不是沒想過,如果奶奶一定要讓她養老,等她大學畢業離開母親有了工作,也是一定能做到的。她不要奶奶的錢,更不要奶奶的房。 秀桃擺手,覺得自己能看穿蔓蔓的心思:“人啊,哪有不想這些的?咱們一家人把事情說開就好了,你媽媽對你不錯,你以後不會缺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用我操心。我以後也不要你操心,不好嗎?” 蔓蔓突然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湧上心頭。 又想起媽媽曾說過的,為了爭爸爸的遺產,秀桃是怎麼對欺負她的,蔓蔓就更加控製不住心裡的惱恨。 她丟下筷子,控製不住地對秀桃嘶吼:“你以為我和你們陳家人一樣,一個個眼裡都隻有錢嗎?!我告訴你我才不在乎呢!我從來沒想過,你別把我看扁了!” 秀桃並不知道蔓蔓為什麼突然生氣。 她張了張口,嘀咕一聲:“有些事情,還是提前說清楚的好。分得明白,以後日子才能好過。” 那一刻,蔓蔓突然覺得,自己又被拋棄了。 她的身體忍不住顫抖:“奶奶,所以您是打算和我劃清界限,分清關係嗎?以後也不要我這個孫女了是嗎?就像是大姐不喜歡我,所以她來雙山縣,您就要趕我走是嗎?我今年這麼早回來看您,您不想留我在家吃年夜飯所以才說了這些話是嗎?” 她轉身要走,希望秀桃能留她。 卻隻聽到了秀桃在她的身後嘆息一聲:“蔓蔓,吃了飯再走吧?” 是啊,總是要走的。 這裡早不再是她的家了。 想到這幾年因為大伯和大姐受到的委屈,蔓蔓再也控製不住。 拉起箱子離開,她一走就是十年。 這十年中,她常常在想。讓她和秀桃斷了聯係的不隻是那頓沒吃完的飯和秀桃說的話,更是她們祖孫的心裡早就有了隔閡。 在蔓蔓心裡,是秀桃先將她推開的,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