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4日淩晨。 　　奶奶家的房子不小，有兩間臥室，但小臥室裡的床經久不住已積了灰。 　　蔓蔓和奶奶一起睡在了大床上，和小時候一樣。 　　睡前，秀桃對著電視機旁香爐後爺爺的遺像拜了三拜：“陳文遠啊，過年了。你不要來找我了好不好？文遠啊，這麼多年，我沒有對不住你對不住陳家的。讓我睡個好覺吧！” 　　熟絡得讓蔓蔓知道，她常做此事。 　　蔓蔓終於露出了回雙山縣以來的第一個笑容，盡管是苦笑：“奶奶，不要這麼迷信。” 　　秀桃格外認真：“你爺爺總是來找我，讓我去陪他。你爸爸也總是來找我，我最心疼你爸爸了。年後你去墳上，給他燒兩雙襪子，他說他在那邊沒有襪子穿了。” 　　蔓蔓不再多言，點頭應允。她覺得奶奶是心虛，所以這些年總是噩夢纏身。 　　就像是媽媽曾說過的，秀桃是一個堅強無比的老太太。長子天生缺陷，長女不認她多年，幼子早逝，她卻八十多歲仍能身體康健，就是因為心腸太狠。 　　蔓蔓躺下，背對著秀桃。 　　秀桃那操勞一生粗糙的雙手，自然而然地伸入蔓蔓的衣服裡，撫上了她的脊背：“蔓蔓，我給你摸背。小時候你最喜歡我給你摸背，這樣才睡得著。” 　　秀桃手心翹起的老皮和老繭，在蔓蔓的背上輕緩劃過。 　　讓蔓蔓想起父親剛走的那一年，媽媽在梧市養病，她被寄養在奶奶秀桃這裡。每一夜，秀桃的手就這麼撫在蔓蔓的背上，粗糙但溫暖。在這樣的撫摸之下，兒時的蔓蔓總是一夜安眠到天亮。 　　是什麼時候，就忘記了那樣的溫暖呢？ 　　蔓蔓聽到身後的秀桃，又嘆息一聲：“蔓蔓，今年三十了吧？十年沒見你了，你沒變還是和二十歲的時候一樣。你的二十歲多好，不像我……” 　　她聲音喃喃，第一次和蔓蔓講起自己二十歲時候的往事。 　　——1960年4月23日。 　　來到新省兩年，對秀桃來說，今天才算是個好日子：因為她識字而且乾活積極，所以她可以正式從牛羊牧場被調動到雙山縣羊毛紡織廠工作了。 　　為了感謝一直以來對她都很照顧的主任金玉，秀桃特意狠狠心，提了一整條羊腿，搭了牧場少數民族同胞進縣城的馬車在路上的顛簸了半個多月小時，才到了雙山縣。 　　看到那條新鮮羊腿，金玉忍不住感慨：“你在牛羊牧場的工資雖然不高，地方也離縣裡遠，但吃喝可真是不愁！現在的年景啊，有吃有喝就是好事，你說對不對？” 　　秀桃不喜歡牛羊牧場：一則工資太低，她做的活還是最苦最累的。每天都和牛羊的屎尿打交道，大西北白天的太陽又辣又毒，晚上的風聲就像是鬼叫一樣在門外嘶吼。她被曬掉了一層皮，宿舍房頂的油紙布三天兩頭就被風吹散。不過兩年，就像是老了五歲。 　　二則牛羊牧場工作的少數民族多，秀桃的普通話不標準，他們的更是聽不懂。交流起來很困難，生活也不方便。整天吃牛羊肉喝肉湯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她愛吃的豬肉。少見素菜更沒有海物，秀桃嘴裡爛掉的潰瘍就沒好過。 　　她還不敢和別人抱怨，因為金主任說得對：這年頭有的人連飯都要吃不飽了，她還能天天吃肉，已經夠讓人羨慕。 　　秀桃小心翼翼地在金玉辦公室裡搓了搓手：“謝謝主任，我什麼時候能被調回來？” 　　金玉老家也是蘇省的，丈夫更是秀桃大嫂的表哥，她很喜歡秀桃這個小老鄉。 　　加上這羊腿送得也好，她爽快回答：“今天周四，你回去收拾東西，周六就可以過來我這裡報道。我給你安排宿舍，周一親自帶你去毛紡廠，你可要認真乾活，不能給我丟人啊！這機會是我好不容易才給你申請下來的！” 　　秀桃拚命點頭，臉上的笑容也綻放出來：“主任放心！那我就不打擾您了！” 　　她轉身要走，金玉卻上前拉住秀桃的手腕：“桃兒啊，來坐下，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說。” 　　拉著秀桃的手，她格外親昵：“你兄嫂把你交到我的手裡，我看你也是個老實孩子。今年二十了吧？怎麼樣，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大事？女孩子總是要想的！” 　　其實還有四個月，秀桃才滿二十歲。 　　她的心裡，也不是沒有萌動過。 　　這幾年來新省的知青不少，當然不乏年輕有為的。甚至有些男孩，比那個胡家少爺還要優秀。 　　一月來給牧場的牛羊檢查一次身體的獸醫小何，就讓秀桃總是心生漣漪。 　　可聽說小何是上過大學的，家裡成分還好。秀桃壓根不敢接近小何，更別說是結婚了。 　　看秀桃的臉色微紅，金玉也笑著拍了拍她的手：“桃兒，找書苑 www．zhaｏshuyuan.coｍ你記不記得，給牛羊牧場拉牛羊的車隊的裡有一個小陳，也是咱們的老鄉？” 　　小陳？ 　　秀桃沒注意過，那車隊一周來一次牧場，每次都忙忙碌碌的。秀桃力氣小，那些少數民族的年輕人又熱絡，所以從不讓秀桃幫忙裝車。 　　她搖搖頭表示沒印象，金主任卻拍了拍大腿：“就是車隊每周去你們牛羊牧場的陳文遠啊！個子高高的那個，人家相中你了！你考慮考慮？” 　　金主任喋喋不休地說起陳文遠的好：“他是比你大八歲，但人是個老實人！我悄悄和你說，人家以前都是請先生去家裡上學的，寫的一手好字。要不是家裡出了事，他也不能來咱們雙山縣不是？最主要是，會開車就能賺錢！你放眼數數看，咱們雙山縣有幾個會開大卡車的？” 　　她瞇著眼上下打量秀桃：“嫁給他啊，你後半輩子也就無憂無慮了。你現在進了毛紡廠，等結婚的時候說不定單位還能給你們分個房子呢！” 　　金玉起了皮的嘴湊到秀桃的耳朵跟前兒：“實話和你說，你能這麼快就調到縣城來，他也幫了忙的。他的戶口已經調動到雙山縣來了，你嫁給他那就是城市戶口，哪兒還有這樣的好姻緣了？” 　　真的像是金玉主任說得那麼優秀，又怎麼會輪到自己呢？ 　　秀桃想起來了，那個車隊的陳文遠。 　　個子高高大大，開車技術不錯。 　　隻是……太醜了。 　　他的右臉顴骨和普通人長得不一樣，帶著怪異的凹陷。連同右邊的眼睛都有些斜視，秀桃每次見他都不敢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