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隱帝(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5696 字 2024-03-21

“大伴,朕要練兵、要當大將軍,免不了又要辛苦你了。”   閣老們還未退去,麵對著魏忠賢和客氏,王戰前兩句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興奮中透著荒唐,就像突發奇想想到個新玩意的頑童,後一句則透著些平時隻有對客氏和魏忠賢才有的親熱關愛。   “能讓皇上開心,那是老奴的福分,老奴哪有苦?隻有樂才是。”聽了皇帝的話,魏忠賢的老臉上立時綻放出幸福的光彩,回答的忠心無比。   “好,你立刻安排工匠,在萬歲山北將現有的殿閣房舍改建成營房、馬廄、擴出校場,還有夥房、茅房也得有。多調工匠,越快越好。告訴那些工匠,若能十日內改造好,本月銀錢加倍,朕親自賞之。”王戰右手握拳捶在左掌心,語氣急促,頓挫,白皙微胖的臉上仍然是透著壓抑不住的興奮。   “老奴遵旨。”魏忠賢連忙接旨,“皇上恩厚,那些匠工若得知皇上還會親賞,必定感激涕零,晝夜趕工。老奴也會晝夜親自督辦,十日內定會為皇上完成此事。”   “嗯,營房建好之前,你盯緊一些,朕若不傳你,你就不要來打擾朕了。你專心此事,朕也要休養幾日。”   “還有,諸位愛卿,朕今日因禍得福,實乃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是上天給予朕的警示,朕要安心清修調養。朕除了自身清修,亦當上體天心,行仁義,止刑殺,一年之內,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隻要不是起兵造反的,一律停止緝捕;除非邊鎮參戰之將官士卒,其餘文武百官各安其位,不做變動,以合清凈之意;北鎮撫司內的犯官,全部釋放,令其回家休養,但回家後不得上奏來煩朕,告訴他們,朕要清修,誰若是打擾了朕的清修......哼!”   王戰將心中定下的打算安排了下去。語氣中興奮漸落,隱隱透出些怕死,還有些專橫,心中暗自的計較很好的隱藏了起來。   聽到皇帝最後的安排,崔呈秀臉上失望之色一閃而逝:兵部尚書的位置可是跟九千歲預定了的,在尚書中位次提前不說,這些年戰事不斷,遼餉連年,那可是比工部更肥的肥缺,也更容易積功升為一品、升入三公。   不過這精明的人自以為看出了皇帝對身體安康、性命安危的擔心,反倒不敢開言了:涉及龍體安康,對皇帝的安排當然不能置喙,否則,是盼著皇帝死嗎?   失望也隻好壓在心裡。   魏忠賢也有些不甘,愣了一下——自己這裡可是有好多要封官封爵的,尤其是自家的侄子侄孫們,就等著一場戰功呢;還要清空鎮撫司?那裡可都是自己的仇敵。雖然大的早死光了,可是小的也是仇敵,市井村夫敢議論自己的也是仇敵,是仇敵就該死!如今要全放了......   大紅蟒袍上方那張老臉的些微神色,王戰不動聲色的斂入眼底。   腦海中,現世記憶與彼世史書內容大體相同,諸般細節雖有所不知,但至少死去的那些人,到目前為止,楊漣、左光鬥等人兩世相同。是以不必等什麼人再去查探一遍,王戰現在就清楚,到了自己如今穿過來的天啟七年五月初六,大曌魏忠賢造的孽已經太多,酷刑而死者無數,這權閹已近獨大之勢。   如此情勢,既然自己降臨之前,魏忠賢已經把那幾個隻會在朝堂上吵架罵人爭位子的最執拗的東林黨清除的差不多了,那就不要讓他繼續害人了,否則自己將來的形象名聲不好辦,不利於自己的華夏大計。   令百官各安其位不做升遷變動,則是不想讓魏忠賢一係繼續冒領軍功,隻獎勵真正在前線作戰的軍人。否則呼啦啦幾十上百人升官加爵,當中卻沒幾個真打仗的,而且真打仗的還要排在後麵,這不是自己想要的。   再說了,現在的大曌,除了趙率教、滿桂、孫祖壽和尤家兄弟這些將領,還有幾個敢出城野戰並且確實能力拚一陣的?大概不出十指之數。守城不失都算立功了!   自己既然到來了,那就決不能讓華夏充斥毫無戰功的廢物勛貴。暫時不好硬來,正好拿清修做借口就是了......清靜無為,既是無為,當然隻能原地不動。   當然,王戰也絕對不想被釋放出來的官員逼著立刻與魏忠賢翻臉,所以隻能令那些官員不得上奏,避免他們蹬鼻子上臉。   王戰讀史的時候從不曾停止思考,剛才這等待大臣的三刻鐘腦子更沒閑著,反而是高速運轉。一念千年的念頭中,跨空而來的史書明末與當下身軀的大曌現實記憶交相翻湧,許多東西此時已經很清楚了:   這天下看似隻有自己這一個皇帝,高踞億萬人之上,光耀無比。其實,還有一個躲在皇帝背後的、誰都沒有注意到的、隱形的巨型皇帝——文官集團。   這個文官集團所構成的巨型皇帝,隱藏在正牌皇帝的名下,不僅不引人注意,更經常以世道良心的麵目出現在老百姓麵前,卻遠比皇帝和皇親藩王加在一起更富裕十倍不止。他們享受著巨大的特權利益,令老百姓苦不堪言,卻躲避了絕大多數老百姓的目光,利用手中的筆桿子,將絕大多數的惡名拋到所謂的“昏君”身上,令“昏君”成為時代苦難的代名詞。而他們自己,無論皇朝如何改朝換代,照樣享受榮華富貴。   是否真的富裕十倍不止,對比一下財富就知道了。   融合自此世天啟的記憶中,大曌田畝數量和朝廷歲入與史書上的大明末期並無太大差別。   值此皇朝後期,大曌皇帝和藩王們每年大約要分走一千一二百萬石的歲入,看上去占了歲入的近一半。但實際上呢?洪武太祖時的清丈結果是八百五十萬頃耕地,一頃百畝,也就是八億五千萬畝,萬歷時期張居正清丈田畝則是七百萬頃。如果二百年來沒有新開荒、也不算軍屯田畝,那張居正這個數字勉強也算差不多。   就按七百萬頃算,皇朝末期,就算隻有一半落到了文官及其背後的家族士紳手中,那也是三百五十萬頃,三億五千萬畝。而此時佃戶與地主的地租分成是五五分成到三七分成。不考慮什麼北方的兩年三熟、南方的一年兩熟三熟,不考慮南方好地一季畝產就有三石四石,就按一年隻收一季、畝產隻有一石、士紳地主隻收五成租考慮,收五鬥,就是一億七千五百萬石,若收六成租,就是兩億一千萬石。   若按絲毫也不過分的一年收成為兩石考慮,還是按五成田租算,那這些文官士紳家族就要收走三億五千萬石,是看似光耀無比的整個皇族的三十倍。這還隻是按大曌一半的耕地被兼並來算的,實際被兼並吞沒的比例隻高不低。   而就是這些人,還極其堅決地反對收商稅,反對開放海上貿易。當東南方的海盜鄭芝龍每一年的海商過路費收入都能匹敵國庫太倉的時候,他們聲嘶力竭的反對開海、反對收商稅。而當國家無錢養兵用兵、窮苦農民因頻頻加征加派田賦而活不下去的時候,這些人卻又粒米不繳、一文不納。   不但不納,還要將本已有限的賑災糧和軍餉貪墨掉。   所以,誰是皇帝?   誰是真正的實質上的亡國之君?   誰吞噬了這個國家、讓這個國家億萬百姓因此而遭難?   皇帝不過是在前臺吸引了歷史上所有的批評火力罷了,最貪婪的隱形皇帝卻被絕大多數人忽視了,包括史家,隻是批評某幾個奸臣,從未曾批評整個文官集團、文官士紳階層。   在不斷的天翻地覆、王朝更替之中,也不知他們是真沒看出來還是故意不說。   但是想想也不奇怪,畢竟修撰史書的不是皇帝,不是藩王,而是文人,文官——連皇帝死後能得一個美謚還是惡謚都由他們定。   皇帝生前不如他們的意,死後就要被他們安一個醜惡的謚號惡心一下。   在此等現實情況下,自己突然誅殺魏忠賢能不能成功?   一定能!   魏忠賢是皇帝的家奴、是文臣所鄙視的閹人,不是臣子。無論那身蟒袍多麼耀眼、多麼尊貴,那都是“自己”這個皇帝賜給他的,當然也隨時可以剝奪。初九上朝,或著乾脆明天就召開臨時大朝會,自己當朝宣布拿下魏忠賢,毫無問題,無論有多少閹黨求情,隻要自己堅持殺,絕對能殺成功,當庭杖殺都可以。   退一步,萬一萬一殺不成,剝奪他一切權柄也是毫無問題:奴仆的頭銜,全在主人一句話。自己說他是秉筆太監他就是秉筆太監,自己說他是南海子凈軍他就是最下等的南海子凈軍,這事任何文臣都不能置喙。   事實上,對於魏忠賢、田爾耕、許顯純,隻要皇帝有意,有無數的太監和錦衣衛願意親自動手取下他們的腦袋、取代他們的位置。   但是進一步,誅殺所有參與過誣陷害人的閹黨文官能不能成功?   一定不能!   首先閹黨的對頭東林黨就不會允許。   東林黨一定會贊同斬了魏忠賢、斬了田爾耕、許顯純,因為一個是皇帝的奴仆且還是閹人,另兩個則是錦衣衛酷吏。錦衣衛酷吏是不會被東林黨看作同僚的,那是武臣序列,而且是武臣當中最令他們厭惡的。   但東林黨絕不會允許皇帝大肆殺戮文臣,哪怕是閹黨的文臣,因為他們自身和閹黨文臣都是文臣。   他們隻想驅逐閹黨,殺死其中的太監和酷吏,自己獨占朝堂,但絕不想讓皇帝動用詔獄錦衣衛肆意殺戮其中的文官。因為他們很清楚,開了這個頭,下一次就會輪到他們自己——事實上,楊漣、左光鬥等死於錦衣衛詔獄的惡例就在他們眼前。也因此,他們反對太監和錦衣衛掌握任何權力,何況是酷刑和殺戮的權力;他們最希望的是廢除東廠和錦衣衛。   那麼經過三法司審判,程序合法,然後再將這些文官、哪怕是一部分文官判死刑行不行?   最大的可能仍然是不行,東林黨仍然不會同意。因為麵對皇帝,他們一定要維護包括他們自己在內的文臣整體的利益:刑不上大夫。   肆意殺不行,經過司法程序的殺他們也仍然反對,所以如果由他們審,他們一定會輕飄飄地判。可以貶官,也可以流放,就是不能殺。其實質就是不讓你皇帝殺——看看彼世崇禎給閹黨文臣定罪有多難、負責審判的文臣給閹黨定的罪有多輕、經過了幾次折騰就很清楚了——就是不讓你皇帝殺。   崇禎讓文臣審判,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文臣就一律輕飄飄地判。折騰兩次之後,崇禎沒辦法了,隻能自己出手欽定,因此對閹黨的懲處最後被稱為“欽定逆案”——這些文臣讓世人都知道了,是皇帝要殺人,是“欽定”,我們清流君子都是君子之爭,我們可沒想殺人。   從追求正義的角度來說,楊漣等人是白死了,整件案子到最後沒有體現出朝廷律法的公平正義,沒有體現出律法對造謠誣陷者的不容與嚴厲。   由此便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所有的文官,無論他們彼此撕咬的有多狠,他們都不允許外人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人來下重手——這個外人就是皇帝。你這個皇帝若是親自下場,那就是“欽定”,我們清流君子是擋不住你這個皇帝,但無視律法、不寬仁等等惡名都是你皇帝的。   更何況,這裡還沒有包含某些非閹黨之人——一旦包含某些隻會嘴炮禍國的廢物甚至是奸佞,必定是無法想象的更大的阻力。   所以,若想除惡務盡,若想以除惡務盡來豎立律法的威嚴、來整肅朝廷官府、整肅世道人心,自己這個皇帝必定會麵臨陽奉陰違、遙遙無期、甚至是聖旨被封駁、旨意出不了紫禁城、隻能自己“欽定”的結果。   威懾容易,但有助於整肅世道人心、開啟民智的以律法為基礎的威懾則很難得到。如果自己“欽定”,那麵對文官集團這個隱形皇帝、麵對天下百姓,很難體現出律法的神聖,結果就是幾乎得不到後續變革所需要的合法的威懾力,無法在老百姓心裡樹立起“律法麵前人人平等”的觀念。   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