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演技(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6041 字 2024-03-21

王戰完全確定,如同極度排斥異己的東林黨催生出了兇惡的閹黨,自己將來的所作所為也會催生出兇惡的敵人。   自己將欲做出的改變,魏忠賢會害怕,更會害怕的卻是東林,是幾乎所有官員、勛戚、所有讀書人、所有的大商人,他們都會害怕。   會害怕、會詛咒、會不甘、會恨不得自己死。   這些痛恨自己的人完全有付諸行動的能力,無論他們彼此間有什麼矛盾爭奪,他們仍然是這世界上最龐大的一股力量,尤其是當他們都痛恨同一個人的時候。   而他們完全不缺乏動機,反而足夠充足,可以說充足的不能再充足了。還有什麼能比巨大的利益忽然失去更能觸動人心呢?   他們能置國家安危於不顧,能黨同伐異式的咬死熊廷弼,對於讓他們失去特權、失去巨大既得利益的自己,他們必定會聯合起來、以千倍萬倍的恨意撲上來,撕咬,置之死地而後快。   換一個皇帝,對他們來說並非不可想象。   他們探出的刀鋒,遠比魏忠賢的要鋒利、巨大。   魏忠賢若是能探出一把匕首,他們就能砍來一口合扇板門刀。   當自己做出改變,開始推行心中理想的時候,自己近乎唯一的夥伴,就是自己親手練出的新軍,來自下層的窮兵。   說一千、道一萬,首位還是確保自身安危,預防萬一。此身不存、萬事皆休。第二位的則是華夏安危,是嶄新的大曌,是不要一個僅僅是消滅了魏忠賢的、東林君子口中“眾正盈朝”的大曌。   王戰腦海中剎那千念。   ......   “皇上。”魏忠賢一聽一年之內百官不得變動,還要放了北鎮撫司內所有犯官,愕然半晌之後,心中大急,忙欲進言,打斷了王戰電轉的念頭,“那些犯官——”   “好了大伴,不要在意那些廢物。朕還有很多事情要你做,不要再拿這些事情來煩朕,朕意已決!”王戰收起翻飛的思緒,猛一揮手,皺眉打斷了魏忠賢,臉色不豫。   “是,老奴遵旨。”眼見皇上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又說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做,憂喜參半的魏忠賢連忙躬身,不敢再言,深怕觸怒這位一時一個主意的皇上。   魏忠賢深知,自己一身榮寵皆來自於皇帝,平時橫行朝野,一靠客氏,二靠自身善於逢迎,迎合皇帝的種種玩樂之舉,三靠專門在皇帝做木匠活的時候上奏,獲得便宜處置之權,獲得矯詔之機,並不是自己真能左右皇權。自己和客氏為何要拚命的迎合皇帝的種種荒唐之舉?還不是因為一身榮寵皆來自於皇帝的寵幸。皇帝高興才有寵幸,沒有了高興,哪還有寵幸?那還有什麼權傾朝野?   對於魏忠賢,皇帝高興就是天大的事。此時麵對不耐煩的皇帝,他就像一隻被打了一巴掌、縮身弓腰的老貓。   “皇後領袖後宮,朕欲清修,你也要相助於朕。朕清修這段時間,皇後要管好諸妃,告訴她們,每日裡都要為朕念誦道德真經,朕會隨時抽查她們的功課。讓內官與宮女也各安其位,勿要偷懶,勿得生事,皇後管束要嚴厲些,務必不要讓人攪擾到朕。”王戰故意顯得有些聲色俱厲。   王戰要保護百官百姓,也要保護自己的後宮,保護自己,畢竟從今往後這裡就是自己的家了,所以在聲色俱厲中不動聲色的加強了皇後張嫣的權力,將宮內的一切都交到了張嫣手中,避免了自己羽翼未成時客氏可能帶來的麻煩;再加上一句“隨時抽查”,最大限度為諸妃消除了危險。   這不是好色,首先是最基本的不忍之心——客氏實在是太歹毒了。   彼世史書載,客氏迷惑天啟、禍亂後宮,不僅害了皇後腹中的胎兒,甚至還有一屍兩命,裕妃與腹中的胎兒,沒見麵的兩母子活活餓死。此世這具身體,與彼世史書中所載一樣,一個孩子都沒留下。   不用自己的靈魂有什麼切膚之痛,隻是想想客魏二人在史書上和眼前的所作所為,王戰便殺心自起,與不忍相伴:宮闈中為毒婦毒夫,朝堂上逐漸一家獨大,賣官鬻爵,生祠遍及民間;不隻對付東林黨,其殘暴已經波及民間百姓,已成華夏大害。   客觀上,對後宮的這般作為也同樣有助於自保:有了自己的金口玉言,熟悉情況的張嫣以皇後身份出手規矩那些宮女太監,他們再想內外交通終究要難上許多,客氏也難做乾涉,畢竟名正言順的大義名分在皇後身上,不在她一個奶娘身上。   “皇上,臣妾想念皇上該怎麼辦吶?一日不見皇上臣妾便心中難過、神思恍惚,這可如何是好?況且皇上自小便由臣妾照顧,臣妾若不在皇上身邊,皇上怕是多有不便,臣妾想想就心疼。”果不其然,客氏忍不住了,媚惑的聲音響了起來。   對於天啟對張嫣疾言厲色,客氏自是心中暗喜,但是對於不能打擾皇帝清修、不能再時時見到皇帝,客氏也是極其敏感。   客氏雖不識字,卻自有其小民的狡猾。   如今皇上要清修,每日陪皇上玩樂的魏忠賢都不能再隨意進宮了,還被打發去萬歲山修軍營,皇上又說讓皇後管束宮內,客氏想想也知道,自己必然也是不能每日進宮見到皇上了。如此一來,經常見到皇上的就是那些自己最提防的後妃,時日一久,誰知道皇帝對她們的心思會變成什麼樣?誰知道最害怕的“失寵”會不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皇後領袖後宮、整肅後宮,更怕張嫣使這些後妃聚在一起抱團。   如此心思之下,自然要對天啟動之以情,提起從小到大的照顧,爭取一下,希圖像往常一樣時刻伴於身邊糊弄、左右天啟,繼續進出隨意、橫行後宮。   “唉!......朕也難耐久不見奶娘,可此事非奶娘鼎力相助不可。朕經此一難,得上天啟示,需一家人虔心清修,禮敬上天,如此方可康健得保,否則......若受打擾,攪擾了朕對上天的誠心,殊為不美。奶娘若欲與朕相見,可在朕出宮練兵之時抽空相見。而且,朕清修一年足矣,一年之後,朕允奶娘日日入宮相見,以慰奶娘對朕的赤心思念。”還未分別,此時的“天啟帝”王戰就已經愁容上臉,似乎已經開始了思念,偏又十分怕死,隻能滿臉無奈的說短暫分離。   沒人知道,事實是,王戰絕不會讓客氏再進宮登堂入室了。也沒人知道,王戰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硬壓下去了一股在殺意籠罩下還能由心底升起的本能的孺慕之情。   “忠賢告假,則客氏居內;客氏有假,則忠賢留中”,魏忠賢與客氏定下的固寵策略就是輪流隨侍禦前,必須保持二人之中始終有一個人在天啟帝麵前,如此既能固寵,又能消滅任何人爭寵的機會,消滅任何大臣可能的進言與威脅。   王戰對此心知肚明,又已經宣布清修,之後還要有其他的舉動,怎麼可能還讓這二人、尤其是客氏在自己麵前晃悠?按下心中殺意與孺慕,聲情並茂,溫和不舍的語氣中透出清修保命的堅定態度,最後還沒忘了給客氏一個甜棗。   “聖上,沒有了妾身為聖上整治的飲食,聖上如何能有胃口?沒了胃口,豈不壞了身子?”客氏並不死心,妖媚的臉上一片惶急和擔憂,就像是最心疼孩子的母親提起了經年累月的用心照顧、想起了孩子最細微的口味偏好,生怕別人照顧不好自家的孩子。   客氏說的整治飲食,就是大曌有名的“客氏家膳”。   一直以來,因為父親不受寵,連帶自己也得不到用心對待,而尚膳監的手藝也確實不怎麼樣,所以天啟始終不願意吃宮中尚膳監整治的禦膳,在登基沒幾天的時候就恢復了吃客氏所做飯菜的習慣,稱之為“家膳”。   而客氏在這方麵也確實極其用心,無論得到多少賞賜榮寵,無論地位有多高,都不改一點:每天早晨去乾清宮照顧天啟飲食起居。   無論嚴寒酷暑,風雨不改。   她被封為奉聖夫人之後,所進的飲食便被遵稱為“老太家膳”,因為朝野上下都把她稱為“老祖奶奶”、“太夫人”、“千歲夫人”、“聖母娘娘”了,當然,也有一部分官員呼之為“乾娘”、“義母”。   此時客氏擺出擔心皇帝身體的樣子,提起過往,若是原來的天啟,是斷不能狠心拒絕的——現在的身體中都有一種本能的依賴甚至是幼童對母親孺慕的情緒在不由自主的蠢動,影響著大腦中的念頭。   王戰讀史的時候就猜測,其實天啟是無形中把客氏當成了自己的娘親,當成了最親近、最可信賴的人。   現在從融合的記憶、情緒、尤其是方才被壓下去卻不肯乾休的那股蠢動來看,王戰覺得確是如此。   這種情感是有來由的。   因為爺爺萬歷帝在位時專寵鄭貴妃,隻顧偏愛鄭貴妃生的兒子常洵,不喜歡長子常洛,不願意立常洛也就是天啟的父親、後來的泰昌帝為太子,自然也無心顧及天啟這個皇太孫的讀書教育。   福王遲遲不肯出京就藩,萬歷又遲遲不立太子,一副隨時把福王立為太子的架勢,還未成為太子的常洛難免整天活在自身難保的惶恐之中,日日“憂讒畏譏”,擔驚受怕。習慣成自然,加之明確知道父皇不喜歡自己母子,惶恐便成了習慣,哪怕是成了太子——隻看他連梃擊案都不敢深究就可見一斑——故此也沒有心思教導兒子天啟。   常洛沒心思管天啟,偏偏天啟的母妃地位也很低,起不到什麼助力作用,捧高踩低的太監宮女們每天瞪著勢利眼,哪會將小天啟看在眼裡,故而小天啟也沒得到過什麼應得的照應。   如此環境下長大,很難說能樹立起什麼自信,而越是沒自信,他在心理上就越信任、依賴唯一一個把心思用在他身上、對他好的人——客氏。不知為什麼,客氏對天啟一直十分細致,百般照顧,將這口冷灶燒的紅紅火火,天啟完全是在客氏的照顧、尊重和逢迎之下長大的。   到後來,常洛終於登了基,成為了歷史上的泰昌帝,偏偏又是一個短命的,繼位登基一個月就死了,還是沒機會教育天啟。   天啟帝等於是一個沒有得到父輩良好教育引導的聰明孩子,從未接受過朝政方麵的教導,全憑道聽途說、自看自悟。一直長於客氏之手,對客氏甚為信任依賴,除了弟弟信王和自己的皇後張嫣,幾乎視客氏為唯一親人。   倒黴的是他遇到了善於取悅他的魏忠賢,而魏忠賢又勾搭上了客氏、擁有了客氏的保護,在朝臣的不斷彈劾中得以一路逢兇化吉,得以長存於天啟身邊。於是天啟就在客、魏二人長存身邊的情況下,在放縱欲望的岔道上一路狂奔,一直到短命早死。   天啟對於客氏這種強烈的信任、依賴以及視之為親人的心理,從一些具體事情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來:   剛登基不久,擁有了權力,就讓戶部給客氏賜田二十頃,名為香火田。這像什麼?就像小孩子有了好東西,馬上給親近的人獻寶一樣。當時的禦史王心一上奏反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梓宮未殯,先規客氏之香火......於禮為不順,於事為失宜”,結果天啟當時就發怒斥責王心一。這般所為,又與小孩子護著自己親近的人沒什麼兩樣。   壓下那股依賴孺慕的情緒,王戰愈發溫和地說道:“朕早就習慣了奶娘所進之飲食口味,隻是沒辦法。奶娘有所不知,朕正是要在軍營的艱苦操練與粗糲飲食中錘煉自己,配合上讀書與清修,才能繼續得到上天的垂憐,諸般舉措缺一不可,否則,後果難料。”   聽到皇帝說“後果難料”,諸人都有些動容。   客氏聽到此處,也知事不可為了,隻好哀哀淒淒的說道:“既是如此,妾身亦不敢多言。隻是臣妾不在身邊,皇上可千萬照顧好自己呀!皇上......”說至此處,客氏已經有些悲悲切切、眼含淚光了。   其實看到皇帝不願又無奈的樣子,客氏已經心中大定,隻是還是習慣性的施展手段,算是下了一記閑棋,寄望於皇帝說不定哪天便心意不堅。   “奶娘放心,朕一定會照顧好自己。你們都退下吧,朕還是有些乏。”王戰又恨又膩,又要克製心中那股本能的孺慕,趕緊把話接過來,讓這些人都退下。   如此一來,轉折的未免有些生硬,不過小小瑕疵,王戰也顧不得了。   “微臣告退。”黃立極等人紛紛告退。   “是......皇上若是清修有成,萬望早日告知臣妾,臣妾好來侍候皇上。”客氏一副又惦念又欣喜的樣子,緩緩退下。   室內隻剩下皇後張嫣,神情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