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麵上愛麵子,實質上卻不要臉的狗東西。”王戰在心中暗罵。 王戰不是研究歷史的學者,卻總算是愛讀歷史的人,當然知道《明史》是誰修撰的,自然也知道現在的“自己”在歷史上的名聲是怎麼來的: “《明史》成於國初遺老之手”,這是清朝經學家楊椿的話。 這些“國初遺老”是誰?除了早就投效的範文程,就是後來投降的洪承疇、馮銓,還有其他類似迅速投降投效的東林魁首錢謙益之類的“名士”了。 王戰知道,東林黃尊素的兒子黃宗羲,在魏忠賢死後來到京城,被崇禎贊為“忠臣孤子”,在公堂之上拿錐子猛紮許顯純,紮得滋滋冒血。他的《明夷待訪錄》中的民本思想非常有名,說君主乃天下大害,害天下私一人,“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可王戰也知道,黃宗羲抗了幾天清後就自己回老家去了,滋潤到老,子孫都在清廷為官。而他這個口口聲聲“君主乃天下大害”的人,在和康熙這個君主的來往書信中卻口稱聖天子,並且派兒子黃百家和弟子萬斯同一起參修官修《明史》——在範文程、洪承疇、馮銓、李建泰、剛林等人的主導下。 《明史》初稿由萬斯同主責完成。 黃宗羲本人呢?當時的浙江巡撫李本晟在信中希望他能對南明史實是否列入《明史》給出意見,“知先生抱道懷古......故明崇禎失禦,南方另有支傳,未審宜列何例,此又大費推敲。諒先生山居揣摩,必有成局,倘出千秋卓見,以破舉世疑城......”。 黃宗羲的弟子全祖望也說官方修《明史》的這些人經常問取黃宗羲的意見,“公雖不赴征書,而史局大案必谘於公”。 這種情況下,為什麼《明史》中最終沒有南明三帝,王戰也判斷不出來有無黃宗羲的原因,不過王戰覺得,同時期有一人一事可以對比: 一人,就是顧炎武。 與黃宗羲正相反,顧炎武堅決不肯配合清廷官修明史,明言“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反而是資助民間修明史,將自己整理的一千多卷史料交給了民修明史的大才子吳炎、潘檉章。 一事,就是文字獄中非常著名的大案:莊氏明史案。 莊氏明史案因莊氏父子與吳炎、潘檉章等人纂修的《明史輯略》刊印發行而引發,康熙二年定案。而《明史輯略》與清廷官方的《明史》相反,其中將南明史實記入,且書中將弘光、隆武、永歷三帝奉為正朔。此案中莊氏父子被挖墳、梟首、碎屍,首級懸掛三個月,株連近千人,株連而死者近百,“重辟七十餘人,淩遲十八人”。顧炎武資助的吳炎、潘檉章二人也死於此案,二人所修的《明史記》也被官方焚毀。 顧炎武聞知此慘事,作《祭吳潘二節士詩》。 清廷堅決以大興殺戮的手段製止民間修史,為何? 其實彼世清人入關不久便大興文字獄,歷四任皇帝,以乾隆為巔峰。乾隆在位期間興文字獄一百三十餘次,殺的文人膽戰心驚,銷毀大量前明文獻,極力貶低前朝治政之事。 巧的是,《明史》最後定稿刊印也是在乾隆在位期間。 別的不說,看乾隆指揮編製《四庫全書》時的舉動,就大略可知其真實目的了。在全國各地征上來許多書籍、征書的目的達到之後,立刻展現出了修書之外的想法,氣急敗壞的質問大臣:“乃各省進到書籍不下萬餘種,並不見奏及稍有忌諱之書。豈有寰集如許遺書,竟無一違礙字跡之理?!” 皇帝直接下場質問學者怎麼能沒有“忌諱之書”、“違礙字跡”。 用心何在? 對“忌諱”、“違礙”怎麼辦?當然是毀滅。 借征書、編書之名,行禁書、毀書之實,‘寓禁於征’之心被這來自皇帝的質問昭然於天下。征集天下書籍,名為為了編纂《四庫全書》,實則為了禁書、毀書,然後編製美化洗腦之書。 對於這段史實,王戰腦海中有一個數據:編修《四庫全書》,禁毀書籍高達三千一百種、十五萬部之巨,占《四庫全書總目》收錄書目之三成,由是,“清之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 與此同時,清人或說後金在入關之前曾是大明臣子的事實也未列入《明史》。 大明朝,不是到崇禎就亡國了,而是還有弘光帝福王、隆武帝唐王、永歷帝桂王這南明三帝。給崇禎上廟號“思宗”、“毅宗”的就是弘光帝,而不是宣稱崇禎為亡國之君的清皇。在崇禎帝殉國之後十八年,永歷帝殉國。這些都是無可爭議的洪武子孫,據有半壁江山,卻都未列入《明史》。 被清廷巡撫李本晟明確請教是否應將南明史實列入《明史》的黃宗羲,也不知到底給出了什麼意見,反正《明史》中沒有南明三帝。 王戰當年讀到這些的時候就十分嗤之以鼻,隻覺得某些後世有偌大名聲的文人,順著歷史脈絡展開細看之下,往往有許多無恥。偌大的名聲,其實是同樣軟骨頭的同類吹捧:隱晦掉無恥之舉,吹捧其學術成就。就像某些東林後人一樣,將明末的一切惡果都與其祖先撇清得乾乾凈凈,似乎大明國庫空虛、財政崩潰與他們反對商稅、反對開放海上貿易沒有半點關係。 現在腦海裡泛起這些思緒,雖然不能以此入人於罪,卻也決定了此世那“忠臣孤子”的前途。 那這些“國初遺老”們編修的《明史》為何將弘光帝、隆武帝、永歷帝無聲無息地排除在外、為何拚命的說大明終結於崇禎、亡於李闖呢? 王戰當然也清楚,隻需想想他們的主子入關打的旗號是什麼就行了:“義師為爾復君父仇”。 而寫出這句口號的就是範文程。 因為要以幾十萬級別的人口統治以億為單位的漢人,以少治多,害怕漢人團結起來把他們再打出去,所以要打著“為爾復君父仇”的旗號,在相當一部分東林黨、讀書人的屈膝配合下,迷惑、分化漢人——“我們是為了幫你們的皇帝報仇啊”。 那些不被迷惑、能看清本質但確實貪生怕死的,則也能借此有個投降的臺階。 如此,以上兩者,客觀上降低了修《明史》之人的主子入關的阻力。 清廷自己的人口清查資料記載,“臣等查得,順治五年八旗丁冊載,滿洲五萬五千三百三十丁”——怎麼能不怕?沒法不怕,怕才是很正常的。 事實上,當他們喊出“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兇殘口號後,確實遭到了漢人的團結反擊,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就是這種團結起來殊死反擊的典型。 另一次反擊是三十年後。 當年出賣了大明的三藩起兵造反,當時各地漢人紛紛割掉辮子起兵響應,把已經迅速腐化的八旗子弟打的節節敗退,打退到黃河一帶,一籌莫展。 奈何吳三桂的漢奸招牌太耀眼,既開關賣國,又殺了永歷帝朱由榔,先天凝聚力不足。沒有凝聚力的多方勝利終歸於一盤散沙式的失敗。但即使如此,此次起義反擊仍然持續了九年。 這種害怕還體現在多處:之所以一直留著關外不讓關內的漢人去,是因為一直害怕,要留個退路;不發展火器,除了愚昧的原因,也是因為害怕,怕漢人如果掌握了製造精良的犀利火器,人還那麼多,萬一起兵,幾十萬男女老少都上陣也要被打敗,所以為了保持騎射優勢,不發展火器。 如此害怕、如此的嚴令保持騎射傳統,結果入關之後還是迅速腐化。圈占了無數良田,霸占了無數美宅,整個大明京城的人都被驅趕出去,京城成了他們的私宅,一夜暴富,穿上了絲綢,端起了酒杯,騎射迅速被扔掉,鳥籠子蛐蛐罐成了標配,結果就是平定長江以南時,已經很大程度上依靠漢奸洪承疇、孔有德之流帶領的漢軍旗了。 由此也可見,不管是誰,一旦坐了龍庭,是多麼容易腐化、多麼容易失去戰鬥力。 那既然說是為崇禎報仇,怎麼能屠殺崇禎的親戚呢?在老百姓麵前豈非表現得太過無恥?所以就死不承認永歷帝這樣的親戚,所以就說大明到崇禎就亡了、沒了,這樣,繼續向南殺就相對好騙,表麵上可以自圓其說了,起碼自欺欺人時,自己的心裡比較容易自我暗示、自我欺騙。 不過瞎編終究編不那麼圓,當皇帝的也終究不能自己逐字逐句去審閱,把埋汰前明臨近末期的皇帝的本紀把住關就是了,大把的時間要下江南吟風弄月呢,所以,《明史》大部分內容還是可讀。 很多史實真容漏網而出。 《明史.韓爌傳》記載“十二日即開經筵,自後日講不輟”,天啟帝日日聽講;《孫承宗傳》更載“帝好察邊情,時令東廠遣人詣關門,具事狀奏報,名曰‘較事’”,“帝每聽承宗講,輒曰‘心開’,故眷注特殷......禦史方震孺請罷兵部尚書崔景榮,以承宗代......帝不欲承宗離講筵,疏再上不許”——天啟皇帝關心邊關戰事,且十分喜歡聽孫承宗講課,喜歡到何種程度?禦史方震孺舉薦孫承宗做兵部尚書去經略遼東天啟都不願意,不讓孫承宗離開。 事實也證明了這是真的:後來東林黨在天啟四年五年被閹黨大殺特殺,但孫承宗沒事,無他,師生之情也。 而王戰在明史之外,還發現了一個最明顯的破綻: 辛亥革命之後,一幫清遺老遺少編修《清史稿》,意欲上接《二十四史》,讓自己編的自己的史成為正史。可能是因為編修時間倉促,未詳細校對,也可能是因為已經不是編修《明史》那個時期,沒有《明史》那種敏感性,大意了,他們在《清史稿·吳三桂傳》中露出了破綻:“康熙元年......四月,三桂執由榔及其子,以弓弦絞殺之,送其母、妻詣京師,道自殺。定國尚往來邊上伺由榔消息,三桂令提督張勇將萬餘人戍普洱、元江為備。未幾,定國走死猛臘。三桂招其子嗣興,以千餘人降,明亡。” 這段文字足可證明,排除欺騙內心、欺騙當時大明漢人的需要,他們自己內心清楚明白的承認,直到永歷帝父子皆亡,李定國死亡,大明才亡。也足以證明《明史》的某些內容被皇權及其禦使下的文人動了刀斧。 而即便在這種兇險的文字獄背景條件下成書,記錄了木匠皇帝的昏庸,這被皇權動了刀斧的《明史》作為正史也沒敢明目張膽的直接宣稱天啟不識字。 但是這並不妨礙強力皇權的暗示與無恥文人的獻媚。 李邦華這樣的東林鐵骨壯烈殉國,並不妨礙其他的東林黨、其他的文人屈膝屈的順滑無比,所以天啟在後世就被傳成了不識字的文盲——畢竟大多數人不會自己去深究枯燥的史書,反而是聽人說稀奇野史才最有意思、最能滿足獵奇打臉的潛在心理。 值得慶幸的是,除了明史中漏網的內容,還另有許多其他書籍也流傳了下來,比如《明實錄》、《酌中誌》等。 王戰也是對照著來讀才能知道這些、才能有更多思辨。 劉若愚《酌中誌》記載,“先帝髫齡時,教習書仿者,光廟伴讀吳進忠也,宮中私自答應誦書習字,劉良相也......”。劉若愚在崇禎的獄中作的《酌中誌》,髫齡時誦書習字的先帝自然是指天啟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明實錄.熹宗實錄》載,首輔葉向高言“我皇上聰明天縱,朝講時臨,真可謂勤政好學之主矣”,天啟的另一位講師丁紹軾也說“今上沖年嗜學,經筵、日講二者兼舉,經筵以季舉,日講則日日舉之,非甚寒暑不輟也。” 實實在在是年少而好學。 隻是可惜,少了父輩的規製引導。 ...... “終究是天無絕人之路。”隨著想到史書中的天啟帝,想到種種記述、諸多傳說,想到民間的文盲名聲,王戰不禁在心中感慨天道造化,嘴裡不知不覺說了出來。 “陛下為何有這樣的感慨?可是想到了什麼?”張嫣不知皇帝為何靜了一會就忽然發出這樣的感慨。 聽到張嫣相問,王戰當然沒法說那些目下還不存在的典籍,想了想,對張嫣說道:“朕忽然想,朕長年木作,也經常騎馬射箭,這身筋骨雖不如軍中猛將卻也算得強壯,今日卻忽然疲憊不堪,昏睡過去,顯然身體內裡已經十分虛弱。現在看來,無非是太過荒唐所致,如此卻一直不自知,簡直是執迷不悟,後果難料。如此下去,也不知會在史書中留下何種名聲。結果昏睡之中上天就讓朕得到了啟示,頓悟前非,決定習武修文強自身,勵精圖治興國家,這豈不是天無絕人之路?” “剛才想到的東西不能說,自己已經顯現的轉變,卻可以讓它盡早順理成章”,這就是王戰在張嫣問話後想到的打算,急智之下,一番話說來居然也是順理成章。 張嫣的大眼睛驚愕的注目在皇帝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