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辯道 三 存利去害,力保公平(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5823 字 2024-03-21

“劉愛卿說的好。”   聽到劉宗周毫無私心的回答,王戰忍不住擊節叫好。   彼世歷史上,劉宗周在南明弘光朝復出為官,後又因與馬士英、阮大鋮這兩個閹黨不合而辭官歸鄉。當杭州陷落的消息傳來,正在紹興家中吃飯的他當即慟哭絕食。絕食期間,後金貝勒博洛禮聘其出山,劉宗周“書不啟封”,無一絲一毫的動心,書信中的條件連看都不看,絕食二十三天而殉國死節。   此世此時之劉宗周,雖未臨死節之考研,然風骨同樣著稱於士林,且為人為學也極善於自省,故而對時世的看法也就與一般的官吏士紳不同,往往更接近本質。   他在《與周綿貞年友書》中他曾寫道:“今天下事日大壞,莫論在中在外,皆急需匡救......今得一二正人在事......當事者茍率而處軍國,無一舉動可人意,恐旦夕有變,吾輩士大夫誠不知死所”。   書信中的周綿貞就是東林周起元,死於天啟六年,與高攀龍、黃尊素等在史上並稱為東林後七君子。   寫給周起元書的信中,劉宗周明確表示,國事如此敗壞不能隻怪所謂“奸黨”,而是“吾黨與有罪焉”;他對東林所謂“正人”的行為作了一針見血的反省,“吾輩出處語默之間,亦多可議,往往從身名起見,不能真心為國家”——明確指出東林“正人君子”多數隻顧自身博取名望,“從身名起見”,邀名賣直,不能真心為國;“所雲吾黨之罪,在宋人之上,不為虛也”——直言此時東林黨黨同伐異之禍國更在宋朝文臣新舊黨爭之上。   這封信朝野皆知。   整封信中,字裡行間可見其心憂國家、痛徹心扉,亦可見劉宗周是此時少有的具有反省精神的大儒、真儒,絲毫不懼說真話而可能被士林孤立、攻擊。   王戰眼前便站著這樣的劉宗周。   “他們都是朕的子民。那咱們來看一看,這些民,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王戰看著劉宗周,看著群臣,再次開始擺事實、講道理:   “烈日下辛苦耕種的農夫,家無餘糧、葛衣短衫;種桑養蠶、機杼不停的紡織娘自己穿不起綾羅綢緞,一日不織,一日無食;營造房屋的工匠、製作各種百姓不可或缺的器械的工匠、烘爐旁揮錘鍛鋼的鐵匠,無論技藝多麼高妙,皆是勉強維生。所有這些人,一遇天災便有流離失所甚至闔家餓死之虞。挖礦煉鐵的礦工更不知哪天就被砸死在礦洞之下,下了礦洞就不知能不能看見明日的太陽。所有這些人都是朕的子民。”   “那朕的另一部分子民呢?每日裡在酒樓歌肆錦衣玉食,千頃良田坐地收租,商棧礦山日進鬥金,青樓楚館一擲千金。”   劉宗周不考慮立場親疏、隻問是非對錯的態度令王戰心中暗暗贊許,覺得這劉宗周是真正秉承聖賢之道的人,不知不覺中,聲音有點大了起來,卻沒了方才那一絲嘲諷之意。   “朕前幾天說過,收取稅賦之本意,乃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乃是集萬民之力而為萬民做事,比如養兵禦敵保國安民,比如興修水利讓百姓能夠抵禦水旱災害、避免農田絕收,比如修橋鋪路方便百姓出行、商貨流通,比如興建學堂讓百姓的孩子都能讀書識字,諸般費用皆出於此,故依法繳納賦稅為大公之舉。”   “此等大公之舉中,朕最窮苦的這些子民都要為之繳納賦稅,葛衣粗食也要解囊襄助,怎麼最富足的那些子民每日錦衣玉食反而一文不納呢?這是何道理?”   做了兩個月的皇帝,居移氣、養移體,如今又有強軍在手,王戰日漸從容,發現自己聲音變化之後,語氣再度平和下來。   “啟奏聖上,臣等並非認為富足之人反而可以不納稅賦,實是因田畝數量清晰,田賦易於收取;商稅礦稅卻難以定量,礦監稅監往往一言而決。礦監稅監一言而決,百姓便隻有拚命賄賂,賄賂稍有不足,礦監稅監便誣人田宅之下有礦脈、誣人偷漏巨額稅款,使人家破人亡。如此下來,朝廷所得遠不如礦稅二監所遺之禍,更不如所失之民心,故而臣才希望聖上能召回礦稅二監,使百姓免於水火。”   經過一路之上的思考,還有在孫承宗那的徹夜長談,劉宗周心中早有定見,絕非一般人所能動搖。   劉宗周的反對與其他出身東南江浙一帶官員的反對確實是不一樣的。劉宗周是因為擔心目的雖好但實行起來卻會走樣、害民;其他官員的激烈反對,目的卻是自己家族、親朋、同鄉經商的利益,目的是希望一文錢的商稅都不繳納。   他說“臣等”二字也並非虛言扯旗,他與李邦華、徐光啟等人在孫承宗宅中徹夜長談,幾人對於大曌的商人礦主都是甚為鄙視。他們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又多來自江南富庶地區,當然知道嘴裡嚷嚷著皇帝與民爭利的商人是如何的奢靡無度,早已不復國初“儉樸淳厚,貴賤有等”。   此時大曌的士紳、商人,“至有一服器價值千金,一筵宴用費萬錢......飲食器皿都以金玉,惟事鬥麗而誇多”,“回廊層臺,園亭池館,金暈碧相,不可名狀”。   服飾器具,動輒千金,一餐飲宴,動輒萬錢,所居之處更是亭臺樓閣、重堂疊院,隻看後世遺存的江南園林就可知此時豪奢之狀。   不但他們自身如此,在他們的影響下,中等之家、窮困之家亦形成了攀比之風:   “軍民僧道皆得以服錦繡服,金線之靴,金織衣袍。”   “今鄉裡之人,無故燕客者,一月凡幾,客必專席,否則偶席,未有三四人共之者也。肴果無算,皆取之遠方珍貴之品”,隻要日子還過得下去,鄉裡宴客居然都要一人一席,最多兩人一席,三四人坐一桌主人就覺得沒臉麵了!風氣已經是何等浮華?   以上種種,皆是時人筆記雜文所載,朝野皆知,並不是什麼少見的稀罕現象,劉宗周、李邦華又怎會不知?   而無論是時間上還是地理空間上,最近的奢靡典型都是東林巨擘李三才。   李三才在京東通州張家灣的豪宅舉世皆知,僅僅一個後花園就半裡見方,裡麵所用的木料皆與皇宮相仿。萬歷四十二年彈劾他的人就說他侵占了南方運來修建皇宮的木料,且侵占了官府用地,而工部也說確有皇木丟失,查證的結果是李三才豪宅所用明顯是南方的上好大料木材,且“出賣無主,報稅無票”,說不出具體的賣主、合理的來源——事實是,在這個時代,這種皇宮規格的南方的巨木若沒有幾十萬的夫役是根本沒法從雲貴川等地運到北方的,除了皇家,自然是“出賣無主,報稅無票”,能有主有票才怪了。   而那座花園占的地就是存放皇家木料的皇木場的地,大門與二門之間是戶部的倉庫用地。   豪宅連地帶料,李三才一切都是就地取材。   考慮此時他年事已高,且賦閑在家,萬歷最終也就隻是削去他“士”的身份,貶為平民,沒有嚴懲。   然而,雖沒有嚴懲,但李三才的“廉潔”也還是東林黨最不願意拿出來說的事。   無論是劉宗周還是李邦華,他們不是這般奢靡,卻並不代表他們不知道這些,故而他們贊同富商礦主繳納稅賦,但他們反對現在的稅監礦監這種荼毒極烈的收稅方式,在沒有好辦法之前,他們覺得弊遠遠大於利。   “哦?愛卿原來是憂慮這個。愛卿所慮有理,然而隻收田賦,對錦衣玉食、腰纏萬貫的商賈、礦主卻視而不見,顯失公平。”   “須知田畝所出皆是烈日下農夫汗水凝結,商賈不事生產,隻是流通商貨賺取差價,礦主更是把天生地長的礦產變成自己的財富,勤勞辛苦遠不如農夫,沒道理貧農納賦而富商卻不交稅。”   “國策國法若不公平,早晚會失去民心,所以,這商稅礦稅是必定要收的,這既是對大多數窮苦百姓的公平,也是對所有人的公平,更是富民強國、富國強兵根本之道,實乃保國安民必由之途。”   “萬事皆有利有弊,無非是在施行之中要消除弊端罷了,但絕不能因噎廢食,愛卿以為如何?”   麵對這樣耿直的臣子,王戰隻能是一步步耐心解說。承認劉宗周的擔憂是合理的,但也點出了最核心的公平問題。   “聖上的目的甚好,道理亦通,然礦、稅二監仰仗的是皇帝威嚴,地方官吏難以製約,否則百官之中並非沒有忠直之士,緣何能讓此輩為禍如此之烈、遷延如此之久?微臣愚鈍,除了召回,實在不知有何辦法能消除礦、稅二監之害。”   聽了皇帝的解說,劉宗周依舊直言不諱,完全不因為麵對皇帝而曲折委婉,語言像他的脖子一樣耿直。他也承認皇帝的問題核心是好的,但礦、稅二監之害與皇權牽連也被他明白無誤地指了出來。   他這一番言語之下,群臣都有些側目,魏忠賢一係更是有許多人暗暗幸災樂禍,巴不得他惹惱皇帝,再一次被趕出京城。   與此時的讀書人一樣,劉宗周沉浸於聖賢教誨,不屑於所謂的雜學,在道德大義上無懈可擊。不但如此,他在道德自律上的嚴苛程度更是遠超同儕,故而對人也是少加辭色。但受限於時代,他的治政能力與其他讀書人一樣,很一般,可以說麵對具體事務性工作時,很多時候不如州縣小吏,沒什麼有用的主意。此時麵對事關天下窮人的公平和礦、稅二監之害,他拿不出有效的主意。   “朕對你們所說礦稅二監荼毒百姓之事有所了解,似萬歷爺時陳奉、楊榮之輩確實該死,該淩遲。”麵對剛直的劉宗周,王戰亦是直言不諱,絲毫不想通過選擇性的陳述來得到什麼。   他當然也不會生氣,有這樣的臣子,他隻會高興。高興得立刻開始輸出自己已經想好的辦法:   “朕已經想好了,從此之後隻設稅監。稅監必須要派往各地,仍然包括礦山,隻是同時必須明確職權,他們隻有監督上報之權,從此之後,稅監再無指認礦脈的權力。”   “不懂探礦卻指認礦脈,著實荒謬,弊端叢生;探礦之事從此由工部主持,礦脈必須由探礦工匠上報,且工部還需另行派人二次探查,確認後方可備案,如果造假,事後不能開礦冶煉出有用之物,以欺君論處。”   “工部備案還要在戶部留存副本,以備稅收。”   “此後稅監也無直接收稅的權力,收稅全由戶部派出的稅官負責,而且不能隻派稅監,都察院也要派出禦史,共同監督稅收,都察院言官與稅監、戶部稅官三方形成互相監督,六科亦要嚴加復核,防止有人惡意加派坑害百姓,或受賄之後肆意減免、損害朝廷財政收入。”   “各部、科、院所派出之人,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每地每年皆要輪換。”   “朕打算在戶部之下設立名實相符、百姓一看即懂的稅賦司,工商注冊司,財務司。任何工商戶皆需在工商注冊司登記備案,稅賦司則負責按備案收取稅賦,稅賦收上來之後由財務司清點,然後全部稅賦進入國庫。”   “以後朝廷和地方每年都要預先做出規劃,下一年要做什麼,要有多少支出,朕名之為‘預算’。預算公布於眾,國庫的稅賦收入和按‘預算’進行的國用支出也都要有明晰的賬目且公布於眾。”   “年底,對預算所列之事進行檢查,看是否花費了錢糧卻未完成,過程當中言官亦可隨機突襲查看,看有沒有偷工減料完成的不好,檢查結果亦必須登載於報上,全部公之於眾。”   “朕還要令錦衣衛、東廠都暗中派人偵查監督。錦衣衛和東廠的偵查監督隻針對百官,尤其是針對收稅的官員、稅監和禦史言官,絕不針對普通百姓。他們隨時向朕密報,但不得擅自緝捕,除非有朕的旨意。如此,諸位愛卿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一條條監督性、限製性的措施出口,麵對所有大臣,王戰給出了明確而嚴密的解決辦法。   王戰堅決要保證家國天下麵前稅賦的公平、責任的公平。   在王戰心中,沒有任何兩個字的地位能高過“公平”;相應的,也沒有任何兩個字比“特權”更令王戰痛恨。   看著侃侃而談的皇帝,麵對如此明確而嚴密的製約製度,感受著其中蘊含的皇帝為億萬百姓追求公平的意誌,劉宗周和其他人都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