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的沉思中,王戰也歇口氣。 王戰之所以采取如此嚴密的措施,連錦衣衛和東廠都用上了,是因為無人監督稅賦征收確實是不行的,大曌的官場、大曌的國庫空虛程度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史書之上,崇禎朝與天啟朝財政收入的巨大差距更是早就給出了以史為鑒的煌煌明鏡——大明不是稅賦太重了,而是太輕了:名義上的三升三合田賦隻能勉強支撐國家的運轉,一旦發生了土地兼並,馬上就不足。而民間商人富可敵國,朝廷所得商稅卻是微乎其微。與商人所得之巨額財富相比,他們對自己的家國承擔的責任義務幾近於無。 但之前的稅監礦監也確實是荼毒百姓,危害極大,也急需規範。 萬歷年間,湖廣稅監陳奉最後是怎麼死的王戰記不清了,但他本人被追得躲進了王府、他的親信被老百姓扔進長江,活活淹死,雲南稅監楊榮被老百姓活活打死,王戰讀史時還是讀過的,現世的記憶也在腦海中。 除了商人礦主,老百姓為什麼也如此憤恨?僅僅為了逃稅嗎?顯然不是,礦監稅監與普通老百姓沒什麼相乾,老百姓逃什麼稅? 憤恨之源便在這些太監利用手中權力的所作所為上: 陳奉、楊榮之類,在皇帝麵前是家奴,到了外麵卻是囂張跋扈到極點。皇帝派出他一人,他卻要帶數百隨從。這數百人作為稅吏也要作威作福,便豢養數千地痞無賴作為狗腿子。如此多的人,皇帝給的俸祿那裡夠用?當然便要魚肉百姓,敲詐商戶,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誣人偷稅。 這些流氓無賴無人製約,當然就日漸囂張,漸漸便不止於錢財,多有強闖民宅、奸淫擄掠之舉,甚至公然搶劫商旅、毆打地方官員。 礦監敲詐起來則更是容易,隻要說誰家的宅院、良田下麵有礦,誰家就要奉上大筆金銀,否則便要“被開礦”,結果便是家園被當做礦脈,扒房掘地、挖地三尺、家產盡毀。若是不忿,稍有反抗便是家破人亡。 無人監督製約的礦監和稅監,仗著皇帝家奴的身份,打著為皇帝征稅的旗號,真可謂荼毒一方,當真應了那句“苛政猛於虎”,也應了那句“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 礦監稅監這兩個身份還經常集於一身,實可謂權傾一方,荼毒甚烈,稍有資產之家便要擔心自家被指為礦脈。 怎能不恨? 所以,今日王戰在諸般新措施中運用上了東廠和錦衣衛,完全是一番考慮之後的好意。 王戰不是不知道特務政治的危害,也知道用特務肅貪,官員們一定會反對。然而亂世當用重典,膏肓之世又當用何典?這種秘密偵查的特務力量,毫無疑問是可以有力打擊特權、打擊貪贓枉法的。隻是動用這種力量的時候,掌控者要時刻警醒,掌握好度。 最基本的,一定要立下律法,明確約束住範圍,令廠衛隻能針對官吏、絕不可針對平民百姓;更要定下律法鐵門檻,絕不允許他們在日常行動中就將偵查、緝捕、審斷之權集於一身——那樣的結果必定是暗無天日。 隻要能堅持錦衣衛和東廠的特務絕不針對任何平民百姓,哪怕這個百姓是個為富不仁、偷逃稅賦的豪商大賈,廠衛也不得對其出手——廠衛隻能監督戶部和禦史、稅監等對其出手執法——王戰覺得,隻要堅持住這一點,這種肅貪方式對絕大多數的老百姓是有很大好處的,利一定遠大於弊。 而且,王戰也沒有覺得特務肅貪就絕對不好。畢竟在人類歷史長河中,還沒有哪種製度是絕對好的、完美無缺的,都有其弊端。隻能是盡量的加強互相監督,暢通監督的言路,保證監督的透明度,揚長避短。 現在,讓戶部征稅,稅監監督,禦史言官監督,錦衣衛和東廠密查密報,且明令互相之間都可監督上奏,但監督者對戶部收稅的具體事務工作卻又並無指手畫腳的權力,隻動眼睛不動手,避免了令出多門。王戰覺得,這樣的安排,必定能提升當下大曌朝廷的治政水平,減少弊端,既能充實國庫、保證國用,又能極好地保護百姓百業。 雖看似一件事居然動用了五個部門,大有冗官之嫌,但充實國庫、保證國用的同時極好地保護了百姓,王戰覺得多花幾份俸祿也值得了,所得的好處遠遠大於付出。 王戰相信,如果沒有這種互相交叉、密如蛛網式的都察監督,特權與貪腐的危害將勝過這幾個部門全部俸祿的百倍不止。 ...... 陷入思考當中的群臣,無論是劉宗周、李邦華還是閹黨等人,凝眉逐條細思之中,逐漸靠近了皇帝的思路。他們本都是大曌最聰明的人,皇帝考慮到的得失利弊,他們在思慮中也逐漸得出了類似的結論。 但無論他們得到了多少與皇帝相近、甚至是相同的利弊得失論斷,他們沒人注意到皇帝話語中最驚人的地方,或者說,那種觀念從來就不曾在他們生命、思想、觀念中存在過,所以自然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包括所有的戶部官員在內,所有人現在驚訝的都是皇帝對於律法製度和體製架構的縝密安排。所有的思維都在那最驚人之處表麵滑過,將之理解成一直以來習以為常的東西。 “萬歲萬歲萬萬歲,聖上此舉實為英明。聖上此番安排堪稱嚴密,既有多方之互相監察,保證廉潔,又無互相之拮抗掣肘,避免拖遝,國用與民生兩便,聖上治國,老臣自愧不如。” 靜寂半晌之後,包括李邦華、劉宗周在內,當許多大臣都抬起了頭、都對皇帝露出驚奇的目光之時,黃立極搶步出班,搶在所有人前麵當先叩首稱頌,神情肅然,聲音洪亮。 其餘閣老、尚書見狀也是紛紛跟上,叩首稱頌。 心中愈發苦澀的郭允厚隻能再次跟上叩首,隻不過作為戶部尚書,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叩首之後起身說道:“聖上,朝廷官員皆有定數,戶部十三清吏司官員總數不過數十人,大曌十三道、萬裡疆土皆歸其負責。雖有各地鈔關,人力還是捉襟見肘,若是再要將所有商業礦山納入職責,戶部人手實在太少,實在是力不從心。” “此事無需擔心,稍後朕便會與諸位愛卿商議此事。”王戰知道郭允厚說的沒錯,大曌的官員確實就是那麼幾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否則皇帝也不用派稅監礦監了,彼世的大明也不會因為收不上來商稅礦稅而國庫空虛、無錢養兵、進而亡國了。 不過王戰自是胸有成竹。 看著有些苦澀的郭允厚,王戰知道他沒說的是什麼:這些官員對於具體實務性職責根本就毫無熱情,以實務為恥,以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為榮,故而十分低能,難以擔此重任。 這種以實務為恥的風氣隻看他們是如何對待那些能乾的小吏就知道了——幾乎所有戶部的實務工作都是非正式招募來的小吏在做,而這些小吏幾乎都是浙江紹興人,就是後來以師爺聞名華夏的那個紹興。這些小吏個個能寫會算,做事嚴謹——對於這些做了所有實際工作的小吏,他們歷來是不拿正眼看的,從心底裡瞧不起這些每日做著“粗鄙實務”的人。 所以現在一確定商稅礦稅,郭允厚不但沒有因職權擴大而高興,反而是滿麵愁容、滿心憂懼——皇帝現在這副樣子,又令廠衛暗中監察,他擔心如果收不上來或收的太少被皇帝懲治,畢竟手下的官員幾乎各個不通實務。而若真的拚命去收,又得罪了天下的士紳商賈及其背後的官員,可以確定無疑的說是得罪了天下的士林。 “郭允厚充其量隻能治理一地,領導一部實在是缺少披荊斬棘的魄力。”王戰聽出了郭允厚話中暗藏的畏難之意,心中下了一個評語,隨之暗暗冷笑:“可你既然占了這個官位、拿了這份俸祿,你就該擔責,是得罪朕還是得罪他們,總得你自己選。隻拿好處、不擔責任,天下沒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