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小人 二 0金1飯,2副麵孔(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5056 字 2024-03-21

“從何得知你不必管,朕自有消息渠道,不過朕可以告訴你,消息確鑿。”王戰看著李邦華,目光清澈,意態堅定。   看著麵容灰敗的李邦華,聽到他澀滯的問話,王戰覺得,他應該是真不知道某些人背後的某些齷齪意圖,至少是知道得不多。但王戰也知道,此時可不能心軟,今天的話,必須說透。   此世的種種跡象,泄露出來的一句句言辭,朝堂閣老重臣的實際變化,尤其是葉向高在“密揭”事件之後成為了首輔、直到天啟四年辭官榮休的結果,清楚的表明,王錫爵寫給萬歷帝的信件確實被泄露了,有人借此操縱朝廷選拔重臣。   葉向高的奏疏也表明,東林攻擊當時在朝的首輔和次輔,阻止在家的前首輔復出,全力將葉向高推為閣老,這件事的整個過程中,他葉向高並非毫無動作,而是恰到好處地上疏做了配合。   而即便是如此成為的首輔,葉向高麵對在背後推升自己的東林、麵對東林顧憲成諸人與非東林之人的爭鬥,也還是曾經說過“門戶之禍由此益熾矣”,顯然,葉向高對東林與非東林的爭鬥的看法是很不好的,他認為這是黨爭門戶之禍,絕非國家之福。所以,東林到底有沒有黨?   聽著皇帝的斬釘截鐵,看著皇帝清澈的目光,李邦華相信皇帝沒有撒謊,於是臉色愈發如死灰。   他以及所有文人都知道,歷來文人名士之間的書信往來,是不會在看過信之後就將信燒掉的,而是會保存起來,將來結成文集,刊印出來流傳後世,約等於“立言”。尤其是像這種自以為是“社稷第一功”的書信,那更不能毀掉,而是必定要收錄到文集當中,要當做榮耀傳揚後世的。甚至對於某些虛榮的人來說,最好是當時就能炫耀出去,揚名士林、揚名天下。所以他相信,皇帝說自有渠道得知,當不是什麼虛言,必定是真有這封誇贊李三才“社稷第一功”的信,皇帝必定是知道了這封信的確切消息。   唯其相信,所以愈發麵如死灰。   “你可知朕這些天仔細梳理之下,還看出了什麼?”看著李邦華的樣子,王戰硬起心腸接著說。   “微臣不知。”   皇帝相問,李邦華隻能回答,回答的自然是有氣無力。   “朝中有閣老的時候,他們拚命攻擊;逼得閣老們都辭職之後,他們又拚命推薦自己人。”   “萬歷二十一年京察,孫鑨、趙南星、顧憲成不顧規矩,將京察的結果越過當時的閣老,直接呈報給久不視事的萬歷爺,這是為何?朕想來想去,大概是企圖蒙混過關。而十幾年後,萬歷三十四年,他們卻又反對皇帝的中旨直接選閣老,似乎完全忘記了他們越過閣老將會推結果直接報給皇帝的作為,同時還開始反對九卿會推推薦閣老,隻想把選拔閣老重臣的權力掌握在吏部手裡,隻因當時的吏部是他們覺得能左右的人。而當他們發現吏部趙世卿不肯完全順他們的意,他們又立刻變臉攻擊趙世卿,不惜攻訐趙世卿‘誤國欺君’。”   “前後對照著看,朕發現,規矩也好,標準也罷,在他們的嘴裡變來變去,唯一不變的是把自己的同黨推上來。無論是皇帝還是九卿,他們都想架空。”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可以先咬定別人是壞人,對人進行有罪推定,然後以此為由竊取老師私信,偷窺,再泄露信件內容,挑動朝中官員攻訐已經榮休在家、僅僅是與皇帝書信往來的大臣。竊信窺私、操縱官員任免這等卑劣無恥、禍國殃民的行為,被他們輕描淡寫的說成是小節、是為了匡扶社稷,被他們以‘匡扶社稷’之名描繪的清新脫俗。”   “一張臉變來變去,對人對己完全是兩副嘴臉,何其不要臉?他們若還有一樣是不變的,那就是他們的無恥。他們後來說正直官員都支持葉向高,擔心王錫爵復出會憑其過人能力支持萬歷爺、會危害社稷,所以李三才不顧師徒之情、大義滅親,竊信窺私、泄露內容,阻止了王錫爵復出,讓葉向高登上首輔之位。如此,正直官員才能放心。恰恰證明了他們的無恥。”   “當年京畿道禦史徐兆奎說朝內官員與削藉為民的顧憲成有勾結,結為朋黨‘東林黨’,朕看,一點也沒有說錯。”   王戰一番長篇大論的總結,直言顧憲成、李三才等人以大義之名行無恥之事,雖是聲調不高,聽在李邦華耳中卻是如同狂風驟雨。   聽著皇帝的評語,看著禦案上那些顯然被皇帝梳理了一遍甚至幾遍的奏疏,想想皇帝梳理得清晰無比的來龍去脈,臉色灰敗的李邦華隻能是無聲長嘆。   聽得皇帝說“朕自有消息渠道”,李邦華沒什麼懷疑,魏忠賢和近兩個多月見識了王戰種種的滿朝大臣們卻是脊背森寒:皇帝果然另有密報,卻沒有被人發現任何蛛絲馬跡,不知皇帝是何時布下的此種實力,連顧憲成與李三才之間互相吹捧的書信都知道,實在可怖。   “若真如聖上所言,此輩所為,實為無君無父,雖死亦當追責,以儆效尤。”猛然之間,洪亮的聲音震蕩朝堂,卻是劉宗周站了出來。   劉宗周雖是閹黨的死敵,與東林亦多有來往,但他為人向來端方,端方到在大多數人眼中極為古板的程度。他是絕不屑於朋黨站隊的,對他來說,自己首先是孔聖弟子、儒家門徒,而不是什麼朋黨,處事的原則絕對是幫理不幫親。在他的眼中,這種事絕對不能容忍。   “追責就不必了,朕不想鞭屍,但今天的對答,照樣會登在報紙上,大義私利,是非黑白,讓老百姓自己評判吧。顧憲成不是說‘天下之是非,自當聽之天下’嗎?說的很好,朕就是讓天下人都聽到。也讓老百姓順便評判一下他顧憲成做得如何、他是如何對待意見不一之人的。”   “朕今天與諸位愛卿說這麼多,非是為了追究什麼,而是為了能與諸位愛卿開誠布公的交流所思所想,希望諸位愛卿能與朕一條心,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振興大曌,近則外禦韃虜,內拯生民,遠則大曌永興,華夏道統永續。再不要因為自身的腐朽而導致蠻夷入主、瓦釜雷鳴,致使漢家百姓死難無數,殘存者淪為四等賤民。誰若讓大曌淪落入此種境地,誰就是大曌的罪人、是華夏的千古罪人。朕,不想當這個罪人。”   “朕隻是想讓天下人記住,朋比為奸、黨同伐異、為了反對而反對,俱是讓大曌淪落的腐朽之行。”   王戰要極力的爭取劉宗周、李邦華這樣的史書上的殉國忠烈,對李三才、顧憲成之流根本沒放在心上,根本沒興趣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與心中的華夏相比,他們什麼都不是。   “聖上寬仁。”養氣功夫十足的劉宗周聽了王戰的一番話,一直極少波動的臉上在今天再次現出動容之色。   皇帝為國為民的話語中,華夏道統四字觸動了他。當然,觸動他的還有四等賤民——那是韃塔爾入主中原時南方漢人的地位,北方漢人也不過是三等,不如韃塔爾,也不如被韃塔爾征服的統稱為色目人的西域諸胡,低賤無比——韃塔爾或色目人打死一個漢人,隻需少少的賠一點錢,最多賠一頭驢。   “李邦華,朕再問你,你說說,李三才當初企圖入閣主政,有許多人反對他,身為平民、堅稱從未遙控朝政的顧憲成就給內閣首輔葉向高、吏部尚書孫丕揚寫私信幫助李三才,這不是乾預朝政是什麼?前腳拆人私信、泄露內容,阻人入朝,罵王錫爵寫信是‘密揭擅權’,後腳自己就給當朝首輔和吏部尚書寫信,推人入朝,被發現了之後居然又大義凜然地擺出一副公開為國舉賢的樣子。何其虛偽,何其無恥?說他‘講學東林,遙執朝政’說錯了嗎?”   王戰窮追猛打,誓要一戰喚醒李邦華等人,把他們爭取過來。   “顧憲成說‘即使天下有一分可為,亦不肯放手;天下有一分不可為,亦不可犯手’,他力推李三才入閣,有沒有犯手?”   “口口聲聲清廉自守,口口聲聲為國為民,他顧憲成聽不到李三才是何等豪奢嗎?就算不去民間打探一番,自己吃李三才的那頓飯總該知道是多少錢吧?”   “黨爭之禍國,在於為了反對而反對,‘異己者雖清必驅,附己者雖穢必納。’對於顧憲成來說,李三才是清是穢?”   對著臉色灰敗的李邦華,王戰連連發問。   李三才死後,夏允彝尋訪鳳陽淮安等地,還能聽到許多李三才豪奢的事跡,最後也隻能嘆息李三才“負才而守不潔”。但在王戰看來,這並不是最惡劣的。如果寫一封天下皆知的公開信沒什麼,磊落。可是李三才前腳拆人私信、阻人出山,一群同黨彈劾人家“密揭擅權、交通亂政”、“借密揭以行其私”,後腳顧憲成自己就給當朝首輔寫私信、力推李三才為閣老,被發現了之後又擺出一副公開公正為國為民的樣子強辯,著實的虛偽無恥。   麵對皇帝的連番發問,李邦華深吸一口氣,強打精神讓自己站得穩一些,然後還是隻能重重的嘆息。   李邦華知道:李三才身為鳳陽巡撫、漕運總督,如此大員,且身為都察院僉都禦史,本身就是繩愆糾謬的言官,卻以豪奢之名著稱於世,於鳳陽、淮安更是路人皆知。李三才請顧憲成吃的兩頓飯更是天下聞名,第一頓飯,在老百姓麵前吃,四盤青菜;第二頓飯,在最好的酒樓吃,“盛陳百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飯所費,千金不止。李三才還曾經對老百姓說,要是朝廷少收些礦稅商稅,那些礦主商人也能有些餘力為百姓做些善事。   以前,他心裡或許還出於本能,本能地把不願正視的東西放在一邊不加理會,但現在在皇帝環環相扣的對比之下,以他的性子,沒法不正視了:人前人後兩張皮,“直”從何談起?“廉”又從何談起?就因為請你顧憲成吃了千金一飯?老百姓穿著破衣爛衫,你李三才身旁的礦主商人卻穿著綾羅綢緞,這穿著綾羅綢緞的怎麼就沒有餘力做善事了?   正視之下,心中便不免覺得這很無恥,不隻是顧憲成,而是幾乎整個東林:   說李三才“廉直”的這封信被公之於眾後,許多東林之人拚命為之辯解,說顧憲成是為國舉賢,但之前卻罵王錫爵“密揭擅權”;當李三才的豪奢為人所知後,又說李三才極有能力,雖然清廉不太到位、點喜好講排場、有點喜好收集古董、房子也有點富麗堂皇,然而浙黨更不清廉。至於如何排場、如何收古董、房子富麗堂皇到何種程度,他們從不細說。   講道德、清廉的是他們,一旦自己人不清廉,馬上開始比爛。   對此種比爛,他自然也是極其厭惡,所以此時還是無言以對。   ......   “天理昭昭,報應不爽。”聽著皇帝的條分縷析,聽著皇帝的論斷,看著無言以對的李邦華,看著那灰敗的臉色,殿上閹黨諸人頗有解恨的感覺,有些人興奮得麵皮都有些發紅,心中念念不已:口口聲聲君子、小人,你們最小人,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