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農部 三 不要手軟(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5119 字 2024-03-21

“聖上,免去稅賦自是應該,可是重行以糧換鹽的開中法,難免引起物議,尤其是聖上還要將諸王的鹽引都收回來,恐怕......”徐光啟話到最後有些遲疑。   他對免稅和招兵都沒什麼意見,但是重行以糧換鹽的開中法確實有些為難,尤其是涉及到諸王的鹽引。他並不是反對收回鹽引。他對於皇親藩王的危害早就上過奏疏,隻是眼前災情如火,絕不是與諸王爭講扯皮的好時機,他擔心自己不行,擔心皇帝說過之後恐怕也很難實行。   開中法,是朝廷以鹽、茶為媒介,吸引商人輸送糧食、戰馬的方法,因為需要以鹽,茶等做為吸引商人的中間樞紐,故稱開中,敞開中間樞紐之意。   大曌行開中法之初,商人按路途遠近,每運到邊鎮五石至一石不等的糧食,可以得到一份鹽引,也就是到指定的鹽場支取四百斤鹽的憑據。鹽引一式兩份連在一起,在中間連接處蓋上官印後再分成兩半,給商人的那份稱為“引紙”,就是百姓俗稱的鹽引,用於到鹽場取鹽;留存官府的那份稱為“引根”,用於對賬。   賣鹽賣鐵,在古代是極為有利可圖的生意,絕對是暴利。而有利可圖之時,商人的頭腦是極其聰明的:為了節高官途運糧的耗費,許多商人乾脆就招募人手在邊鎮直接墾荒耕種,也就是建立了“商屯”,收獲糧食之後就地換取鹽引,省了長途運輸之苦,客觀上也極大促進了邊鎮的開發建設。因此,開中法執行良好之時,一到秋季,邊鎮處處金黃麥浪,一派沃野千裡的景象,從無缺糧之虞。   但是隨著權貴們覬覦鹽引之利,紛紛奏討鹽引然後轉手倒賣於商人牟利,開中製度便逐漸敗壞了:權貴皇親們討到手的鹽引賣給鹽商的時候是直接要金銀的,而鹽商付了金銀之後便直接去鹽場取鹽,既不必再向邊鎮運糧了,也不必屯墾了,結果是戍守邊關的將士再也得不到充足的糧食了。   到弘治年間,戶部更是將運糧換鹽引徹底改成繳納銀子就可以領取鹽引,“每引輸銀三四錢有差”即可得到鹽引,初看朝廷銀錢歲入大增,實際上邊鎮的商屯地位卻因此而大降,再加上官紳豪強逐漸侵占軍屯和商屯的耕地,開中法的初衷與成果被徹底敗壞,邊鎮軍隊的糧食徹底無法保障,國家屏障大壞。   隆慶年間有識之士認識到了此種弊端,曾經想要重行開中法,但終因吏治敗壞,官商勾結日久,利益集團龐大,最終不了了之。畢竟,交幾錢銀子就能換取鹽引牟取暴利,如同後世利用金融手段圈錢暴富,誰還願意一年一年費心費力地招募人手、開墾屯田做實業?皇親權貴不願意,鹽商也不願意。也是因此,今天王戰在最後要加上一句“破壞朕開中救陜西大計者,無論庶民與皇子,斬”——沒有斬首相威懾,此事根本成不了。   即便是有斬首相威懾,也還要看徐光啟能做到什麼程度、敢把人得罪到什麼程度。現在徐光啟就明顯表現出了擔心。   “鹽引你不要擔心,不需要你去找福王叔他們,那是朕的事,你隻管帶著朕給你的鹽引去陜西。現在就擬一道聖旨,從今往後,每年的鹽引隻能由朝廷發放,隻能以糧食和戰馬換鹽引。今年,鹽商隻有從你徐光啟那裡拿到登記造冊的新製鹽引才可以繼續販鹽,其他的,一概作廢。此事立刻傳旨到各個鹽場,昭告天下。”王戰看出了徐光啟的擔心,一揮手說道。   “至於物議,更不必在乎,無非是那些原來得利的幾個皇親、幾個富豪不高興,老百姓會不高興嗎?老百姓隻要有鹽吃,管它是誰賣的?邊鎮的將士更不會不高興。如今國事蜩螗,外有韃虜、內有旱災,朕沒工夫跟他們商量,朕的道理就擺在那裡,視而不見也沒關係,但誰要是想擋在路上,哼......”   王戰一聲冷哼,殺意四溢,大殿中的溫度似乎都下降了幾分——強軍在手的皇帝,與一切掌於文官之手的皇帝,冷哼是完全不一樣的。本來家中親族有販鹽方麵的既得利益、想對新製鹽引提出反對意見的大臣,在這一聲之下噤若寒蟬,把一切意見聲音都咽到了肚子裡,他們是真的感受到了皇帝的殺意:誰要是敢在陜西抗災之事上做手腳,恐怕是必死之局。   “還有,你琢磨一下哪裡的地勢、水源情況更容易抗旱,朕看渭河沿岸就不錯,集中在這些事半功倍的地方修渠、打井、修路、開墾荒地、以工代賑,把災民都吸引到這裡來,不要把糧食分發到各地,朕擔心你雖有尚方寶劍也照看不過來。”   “關於人力的運用,水利設施的修建,你可以考慮鄭國渠,也許有用,具體如何做朕不乾涉,你考察之後自己決定是否疏浚。”   “凡是拋荒的土地都按無主之地論處,開墾之後,登記造冊,分給願意就地安家的百姓,編戶齊民。每戶五十畝,每戶按四至七人計算,超出這個人數又不肯分家的,隻能分五十畝。哪個豪強大戶若是敢來爭搶,說這地是他家的,那就太好了,你就讓他把歷年偷逃的稅賦交上來,不交稅還想要土地,就讓新軍和尤世祿把他們就地斬首,全家貶為礦奴!”   王戰思路清晰,果決定策,一條條一款款有針對性的策略說出來,說到最後依然是以斬首告終。   “最緊要的,你記住,不要手軟,朕賜你的尚方寶劍不是擺樣子的。大曌到了這步境地,不下狠手是不行的。白水因何造反?六月發出的聖旨,想必是成了一紙空文。”關於尚方寶劍,王戰又叮囑了一句,最後那幾個字更是如同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森寒無比,殺氣逼人。殿上群臣隨之心中暗凜。   “微臣......明白。”徐光啟起身施禮,回答的還是略有些勉強。   從對付人的手段上來說,李三才那樣的人遠勝徐光啟,徐光啟遠沒有李三才那樣不擇手段的勁頭。不過王戰也知道這一點,也並不是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徐光啟的手段上,隻要徐光啟把握住大方向,剩下的自有新軍和廠衛來完成。   之所以王戰還要優先選用徐光啟、袁可立他們這些人,首先還是因為他們的品德操守,在南北都察院和南北鎮撫司還沒有擴充、健全的情況下,有了他們的品德操守,配合上新軍,就能夠確保自己定下的大政方針到了下麵不至於太過走樣。   “偵緝通敵晉商的任務,再有個把月也差不多了吧。”看著有些勉強的徐光啟,王戰心中暗自念叨著。   “聖上,北地大旱,田畝多有拋荒,聖上如此做,恐地方士紳震恐,地方百官也——”對於皇帝強硬的做法,李國普禁不住有些擔心,壓下心中寒意,出班提醒皇帝。   “愛卿不必擔心,朕是講道理的。朕不是說了麼,該繳納的田賦補上,地自然還是他們的。”王戰微笑著打斷了李國普。   看著皇帝的笑容,李國普有些無語。他自然明白皇帝是什麼意思,心想那些人哪個不明白道理?可他們講道理嗎?聖上這是往死裡得罪天下士紳吶,“聖上——”   “好啦,此事就這麼定了。不過朕想得未必周全,你還有什麼其他想法倒是可以說說。”王戰再度打斷了李國普,但還是要聽聽其他方麵的意見:自己有超越時代的優勢,但是麵對盤根錯節的官僚政務、士子鄉紳也有劣勢。   見皇帝主意已定,想想皇帝的新軍,還將尤世祿也派去陜西,被打斷的李國普無奈之中存了幾分希望,不再言語。   “啟奏聖上,微臣以為,聖上如能多派一些禦史則更好,一方麵協助微臣,另一方麵也監督微臣和地方官吏。”徐光啟說道。   徐光啟深知大曌官吏的本色,現學現賣了王戰的做法:多方互相監督。禦史言官一方,新軍一方,持著尚方寶劍的自己一方,當地的官吏算一方。而且麵對地方官紳勢力,帶去的人手多一些也好辦事。   “準奏,監督永遠是必要的。要多少人你和李邦華、袁可立、幾位閣老還有吏部商議,明日報與朕。朕還會派去廠衛,不過他們自行其是,不會和你在一起。”王戰把派廠衛的話說在明處,“待朕將大軍整訓完成,或許可以將孫祖壽也給你派過去。沒飯吃,情有可原,有了飯吃、有了活乾還要造反的,就沒什麼可憐了。有土地有糧食卻不納賦的,也不可憐,隻有可恨。”   “謝聖上。”徐光啟施禮後退回座位。   徐光啟並不打算再多說什麼,因為他也知道,能做的都做了,除此之外,實在是沒什麼好辦法。朝廷自己運糧?效率遠遠不如鹽商不說,兼且貪腐成性,賑災糧到了地方能剩下一成嗎?從皇帝讓自己不要分散太多地方、給自己派一批新軍就可以知道,皇帝知道這裡麵的弊端,無法信任朝廷上下。至於藩王和那些鹽運使、大鹽商之類的,就交給皇帝對付吧。   殿上的諸位大臣見皇帝就這麼確立了農部、定下了救災之策,再次升起了方才皇帝設立南、北都察院、免了崔成秀和房壯麗、與畢懋康定下裝備部時的那種感覺:皇帝練了新軍之後,愈發的獨斷專行了。   不是不肯聽意見,肯聽,聽了之後也會向群臣加以說明,盡可能的爭取一下臣子的支持,但顯然在聽之前就已經將事情的方方麵麵了解的清清楚楚,且經過了深思熟慮,所以最後決斷的異常乾脆。而且皇帝雖然明顯限製了東廠和錦衣衛的權力,尤其是在酷刑方麵,但卻明顯增加了動用廠衛的機會——眼下派了徐光啟、派了新軍和尤世祿,派了禦史,還派廠衛就是例證——而且是在朝堂之上以朝廷製度典章的形勢明確確立了下來,也不知將來是福是禍。不過眼前有一點很明顯,皇帝把什麼都想好了,就看下邊的臣子怎麼做了,如果還想像以前那樣,下場恐怕不會好,方才郭允厚就是小小的前車之鑒。   群臣唯一能慶幸的是皇帝還願意爭取大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不是依仗新軍強行如何。看皇帝給站了一天的閣老尚書和幾位老臣們賜座,顯然也不失仁厚,心裡還是念著君臣之義。   “這一次,實在是辛苦你們了,既要忙於政事,又要著書立說。朕也不想如此勞累老臣,隻是國朝到了如此地步,內憂外患,朕沒法不急。”王戰看著徐光啟和王徵說道。“我大曌仕官諺有雲,‘命運低,得三西’,一可見這三西的貧瘠,二可見我朝官員的心思都用在什麼地方,陜西之貧又為三西之最,由此亦可知,你此去有多艱難。朕再囑咐你一遍,千萬百姓在等著你,你一定不要心軟手軟。”   聽到皇帝說仕官諺,又一再說“不要心軟手軟”,群臣也是無語:皇帝這是有多不信任地方官吏的廉潔?   王戰說的是大曌官場與民間流傳的順口溜。萬歷時期謝肇淛的筆記《五雜俎》曾記載當時流傳的仕官諺:“命運低,得三西。謂山西、江西、陜西也,此皆論地之肥磽,為飽囊橐計耳。”意思就是說命不好的官才會去這三個道。為何去了這三個道就命不好呢?因為太窮了,斂財很難,“囊橐難飽”。   “聖上為社稷、為百姓殫精竭慮,臣子怎敢說辛苦,何況還有王侍郎協助。老臣必定盡心竭力抗旱救災,帶領災民以工代賑、生產自救。老臣亦不怕得罪人,手中有聖上賜下的尚方寶劍,凡經老臣之手的糧食,必定顆粒無缺。”麵對皇帝再一次的囑咐,徐光啟再度起身,肅然施禮。   王徵也隨之施禮。作為侍郎,本部尚書說了自己想說的,隨著施禮就是,正好他本身也不喜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