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海事初議(1 / 1)

日月燃明 螳刀乂三山 6058 字 2024-03-22

君臣對答之間,其他聽到了“命運低,得三西”仕官諺的群臣,無言中多少有些不得勁:皇帝怎麼什麼都知道?知道便知道了,怎麼什麼都往外說?   “嗯,朕相信你會為了老百姓盡心盡力。關於修路,朕這裡有一個利用延安石脂水的辦法。石脂水練出火油之後,剩下的更粘稠的黑油與碎石拌合,用碾子壓平,不懼風雨,經久耐用,即使壞了也維修方便,具體的方法朕寫在了書裡,你回去看吧。王愛卿,你也有一份。”   對於徐光啟的承諾,王戰表示相信,又特意的提點了一下瀝青馬路,這可是可以極大的提高運輸效率的東西,而且對車輪、車軸最友好。   至於石脂水,是來自於唐朝時的稱呼,沈括在《夢溪筆談》中也稱為石油,也確實就是後世的石油。沈括還曾親自以石油燃燒之後的黑煙製墨,自言遠勝鬆煙墨。大曌此時還是將石油稱為石脂水,軍中則將石脂水熬製出的更易燃的輕質油稱為火油,所以此時也有人將石脂水稱為黑火油。   在陜西延安地界,有的地方石油能自然地冒出地表,用盆桶即可收集。所以王戰所言之瀝青馬路,裡麵的困難之處主要在於碎石,這個時代可沒有破碎機,除了收集自然風化的碎石,就隻能依靠人力和火燒水激之法,效率很低。不過效率雖然低,卻也是消化人力、創造就業的好渠道,沒有山石的地方,更是需要大量的人力、畜力長途運輸。隻要這件事做起來,立刻可以消化掉許多到處乞討的災民,同時還可以改善大曌基礎設施。   聽皇帝說到了修路和書,劉若愚自然知道該乾什麼了,王戰話音剛落,劉若愚就恰到好處地將一包袱書冊交給了徐光啟,一包袱書冊交給了王徵。包裹裡是王戰根據記憶整理出來的方程、幾何、天文、築路、農田水利這類書冊,但不包括銃炮和標準化的理念與做法。   徐光啟和王徵連忙珍而重之的接了過去。   二人酷愛實學也精通實學,總認為能拯救今日之大曌的隻有實學。聽說了皇帝設計的新鎧甲在寧錦大顯神威之後,早就渴盼能見到皇帝的實學成果,如今皇帝將整理好的書冊交給他們,這可比見到一件鎧甲寶貴多了,這可是學問的傳承。二人內心激動不已,麵上也是抑製不住地顯出動容。   “啟奏聖上,開中法可保大量的糧食長久運來,增加邊鎮本地的耕田數量,但終究需要一些時日;陜西本地官倉,情況未明,臣不敢妄斷多言,不過臣以為眼前亦可從京城和周邊調糧,至少可起運十萬石以解燃眉之急,這些調走的糧食,通州的漕運碼頭很快就可以補足,不會影響京城民生。”掛總督倉場戶部尚書銜的戶部右侍郎蘇茂相忽然出班啟奏。   蘇茂相這個掛銜的總督倉場戶部尚書本身就比較稱職,對治下的具體事務還是比較了解的。尤其是近兩個月目睹了皇帝的變化之後,細細思量之下,將職權範圍內的具體事務又進行了仔細的梳理,對下屬也多番警示,並且親自檢查糧倉,眼下至少是令京城周邊的倉儲狀況好了很多,那些比猴都精的倉儲官吏在他的警示下迅速的將糧倉補足,沒有發生一起放火平倉的事件。   “哦?那倒是好,蘇愛卿此議可是解了燃眉之急,朕倒是沒有想到。這些糧食正好與徐愛卿一同出發,有了這十萬石,賑災之事大有不同。看來,蘇愛卿對部務十分清晰呀。”王戰確實有些驚喜,自然不吝微笑誇獎。   君臣二人對答之時,郭允厚麵色時青時紅,王戰在禦座之上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不由一動,再掃徐光啟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其實郭允厚官聲一直不錯,在北直隸文安知縣任上頗能發展民生、興修水利,就在去年文安縣還五穀豐登,老百姓到現在都還念著他的好。在洛陽任上時,他對福王的橫征暴斂、強行攤派、侵占民田亦是堅決抵製。   其實京城和周邊自然也不可能一點糧食都沒有,隻是沒有二三百萬石罷了,對於解決欠餉大事雖然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可是對於解災民的燃眉之急還是有用的——災民隻要一天有三頓粥就能不死,就不會造反。郭允厚對此也不是不知道,隻是他自從任了戶部尚書之後,如同陷入一章大網之中,做縣令時還能意氣風發、大展拳腳,現在卻如陷泥沼、寸步難行,漸漸地越來越畏首畏尾。雖千方百計的想籌措錢糧支持前線用兵,可是終究是心力交瘁,如今已經想辭官回鄉了。如此心態之下,遇到錢糧難題自然有點習慣性放挺,反正這些年的歲入就是那樣,皇帝也沒辦法,所以根本沒有細想能解決多少,隻是習慣性的說不、哭窮,忘了此時的皇帝已經大為不同,結果呢?自然是遭到了申斥。   他此時臉上青紅變換也不一定是對蘇茂相有什麼不滿,更可能是羞愧難堪。   而王戰雖穿越為皇帝,對蘇茂相所說這些細節卻並不了解,習慣性的總以為大曌官場爛透了,什麼都不會剩下,也就沒想到從京城調運糧食,也算是燈下黑了。其實細想想,京師怎麼可能沒有餘糧?再貪的官吏也不敢讓京師和周邊沒有應急能力,把糧倉虧空到那種程度就不是發財有道、而是取死之道了。   “聖上謬贊了,此不過微臣本職而已,微臣恰好熟悉倉場。”蘇茂相不驕不躁的應對皇帝的誇贊,隻按照所掛職銜說這是自己本職。   徐光啟雖與蘇茂相關係一般,聞言卻也十分高興:白水已經造反,能帶著十萬石糧食去陜西,無論對災民還是地方官吏,號召力大不一樣,自己可以迅速的取信於災民。   “啟奏聖上,臣有一問,望聖上恕罪。聖上方才說讓船廠準備好造福船,可是要開海禁?若是如此,聖上還請三思,祖製片板不得入海,便是因為一旦開海,海盜猖獗,東南倭患就是前車之鑒。”眼見連賑災的糧食都初步解決了,禦史劉蘭想起了皇帝說的造船事宜,十分擔心。   “聖上,微臣也有一言,大福船乃是遠洋之船,眼下實實無必要造之。須知當年下西洋之舉耗費極其巨大,對朝貢之國的回賜更是令我朝不堪重負,我朝雖得其名,卻大失其實,得不償失,聖上不可不慎。”給事中程注也隨著劉蘭進諫,而且他想到的是遠洋之事。   他說的也不假,當年對朝貢諸國的厚賜,確實是得不償失。   聽到這二人的進諫,群臣都再度警醒起來,將目光投注在皇帝身上。海上之事,由不得他們不緊張,真擔心海盜的是一部分,還有一部分則是背後海商海貿的極其巨大的利益,另外還有一部分則是漕運的巨大利益,總之,大曌海事,背後錯綜復雜,利益牽扯極廣、極其巨大。   “愛卿不必擔心,任何事情朕都不會貿然行事,船廠也隻是暫時先準備起來。至於朕的目的,首先就在於打擊海盜,愛卿們想想,我大曌福船本為海上利器,如今西夷在海上卻占了上風,若是有一天,西夷從海上來,大舉寇略,憑其堅船利炮,危害定然遠勝倭寇,諸公不可不察。至於是否開海便會有海盜,諸公也不妨多方了解,多做分析,咱們以後再議。總要有勝過西夷的艦隊,否則開什麼海。再者說,總要量入為出,沒有錢糧,百姓尚且饑寒,怎能冒然造船?”   王戰並沒有把心中所想都告訴群臣。錢糧沒收上來,新軍沒有再度擴大之前,說的太多沒有任何意義,隻會有反作用。所以隻明確告訴他們這個事不急,八字還沒一撇呢。盡量輕描淡寫。   “聖上本該垂拱而治,如今卻每日在烈日下親自練兵,麵色已經被曬得黑了許多,還要宵衣旰食操心國政民生,操心海盜,操心西夷,實在是臣等無能,於實務無半點建樹,空談大言,方累聖上操勞。微臣慚愧無已,微臣若是能有尺寸之功,也不會讓聖上操勞至此,請聖上治罪。”   雖然皇帝說“隻是暫時先準備起來,以後再議,總要量入為出”讓群臣放心不少,但他們卻不可能全然放心,畢竟開海絕對是一件大事。他們正想進一步深入,黃立極卻忽然出班叩頭,痛心疾首。   現在的形勢,自己該做什麼,黃立極想得很清楚。皇帝乃是天子,天命大義加身,且已經練兵有成,實實在在的強兵在手。現在又明顯在重用實學之人,革故鼎新,卻沒有變動自己和其餘幾位閣老的位置,隻是增加了一個孫承宗,那麼皇帝的意圖就很清楚了。那自己應該怎麼做?該做的就是體恤聖上之不易,協助聖上協調諸部、引領群臣,消弭黨爭。他已經認定,舍此之外,皆是危途,所以才有這一番自承在實務上無半點建樹,既批評自己,也替皇帝批評群臣。   殿上群臣則頗為意外:黃立極這是怎麼了?至於嗎?   “愛卿快快平身,朕身為華夏的大統領,現今大曌的皇帝,為國為民操勞也是分所應當。格物實學非一日之功,格物實學不興也非一人之過,既然已知是非,今後你我君臣共勉便是。”王戰體恤地說道。   王戰確實沒想到黃立極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在現有的科舉官吏製度之下,這番話,對於自己這個意圖變革的皇帝來說,幾乎就是投名狀,尤其是他選擇的這個時機。   “微臣慚愧,請聖上治罪。”有首輔在前,諸閣老、尚書、大臣們也隻能跟著紛紛請罪。   同樣俯首的吏部尚書周應秋麵色沉痛,眼珠卻是亂轉:兩個月前聖上還說百官各安其位、不做變動,如今看來,朝中的官員是不做變動了,聖上卻是在不停的設立新部新官,這朝廷......恐怕是要變天了。   魏忠賢更是痛哭流涕,“皇上,皇上心憂天下,心係萬民,皇上哪有什麼責任,都是老奴無能。老奴隻恨自己沒本事,不能替皇上分憂,老奴該死啊......”魏忠賢捶胸頓足哭倒在地,連連磕頭,旁邊隨侍的小太監也全部跪倒俯伏。   “眾位愛卿請起,劉若愚,快將大伴扶起來。”王戰說道。   劉若愚走過去,和王體乾一塊將魏忠賢扶了起來,魏忠賢也逐漸收聲。   王戰是真有些佩服魏忠賢這掉眼淚的功夫,說哭就能哭,而且真有眼淚。   “聖上為國家百姓操勞,無時得閑,雖貴為天子,卻不能如臣下一般尚能有閑時悠遊泉林之間,臣等實是慚愧。”卻是玉樹臨風般的張瑞圖掩麵嘆息,輕拭眼角。   “悠遊泉林之間,朕也想啊。那種心情該有多好。然而治理國家,便當有‘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的心情,畢竟,億萬百姓在等著朝廷的決策。”王戰聽了黃立極、張瑞圖的話也確實有些悠然神往。這兩個多月,他可確實是殫精竭慮:麵對現實的諸般算計,整理記憶中的資料,與新軍同操同訓,說不累是假的。   “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劉宗周咂摸著王戰的話,越咂摸越有味道,不禁正色施禮道,“聖上此言,大有聖王心胸。”   “是呀。”   “是呀。”群臣也大感此言不凡,紛紛稱是。   “嘿,朕可不能把別人的東西竊為己有。這話是朕從一位教諭寫的書中看來的,朕當時十分喜歡,便記住了。”王戰笑道。   “聖上,此等人物,才學當不止做一個教諭,何不召其入朝?”劉宗周大起惜才之心,“即使不入朝,朝廷也當封其名爵,使其顯耀於當今,傳諸於後世,以為師表。”   “他老人家如今是真正的悠遊天地山川之間,是不會入朝的,你們就別想了。好在他老人家的書朕已經讀過了,讓朕已經能夠撥雲見日。至於名爵,他老人家不在乎,他老人家寫的書將來必會教化天下。教化天下、曉諭大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教諭之稱,對他老人家足矣。”王戰嘴裡念叨著先輩,心裡也有些想念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空中的家人,不禁生出些感慨之意,仰望著金輝中帶著些幽暗的殿頂,目光似乎穿透了過去,投向了無盡的虛空。   群臣見皇帝似乎在想什麼想得有些出神,便都沒有出聲,隻在心中琢磨:到底是哪個教諭?皇帝什麼時候讀的這教諭寫的書?   半晌,王戰回過神來,見幾位老臣還都陪自己站著,銀須紅袍,聲息相聞,真實無比,不禁搖頭失笑:也許真的永遠回不去了,且專注眼前吧。   “諸位愛卿都回去吧,站了一天也都累了,今天就到這吧。”一是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二是確實有些情緒低落,王戰宣布退朝。   “退朝......”隨堂太監的尖啞嗓音拉著長聲。   “老百姓都知道好鋼要用到刀刃上,也不知大曌的糧食、軍餉都用到刀刃上沒有,是不是真像傳言說的,三成三成又三成。整風,永遠有必要啊!”轉身之時,皇帝似乎想起了什麼,又似乎是在與身旁的劉若愚念叨,喃喃自語似的聲音傳到群臣耳中,“劉若愚,將文華殿裡萬歷爺的屏風搬到偏殿來。”   還未退去的群臣,有些人禁不住後脊一涼,抬眼偷瞄皇帝,暗沉濃鬱的金輝中似乎看到了一座雲中山嶽,神龍隱現。   殿外,東南方的天空,有灰蒙蒙、烏沉沉的雨雲聚集,小者如丘,大者如山,翻湧變幻,漸成連綿之勢。   微微的涼風吹來,殿中銅盆殘冰之上,似乎有隱隱的白色寒煙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