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渡江頭苜蓿香, 片雲片雨渡瀟湘。 東風吹醒英雄夢, 不是鹹陽是洛陽。” 散朝之後,徐光啟回到住所,吩咐老仆多點了兩隻蠟燭,迫不及待地就打開了皇帝賜予的書冊包裹,拿起了最上麵的一本《農學》。輕輕翻開,裡麵的扉頁就是這首詩,他便念誦了出來。 略微一思索,他便想到了出處,這是本朝開國洪武太祖的詩,名為《率師征陳友諒至瀟湘所寫》,寫這首詩的時候太祖正在和陳友諒苦戰,尚未一統天下。不過雖未一統天下,詩中提到的鹹陽卻表明了洪武太祖的雄心:必定要像定都鹹陽的大秦一樣六合一統。 最終,洪武太祖擊敗了陳友諒,平定了天下。 而平定了天下之後,洪武太祖也曾有心遷都於大一統皇朝都曾建都的關中。為此,在洪武二十四年派太子巡視陜西,當時的禦史胡子棋也上疏“......可以聳諸侯之望,舉天下莫若關中也”。而太子從陜西回來後也奉上了陜西地圖,且“病中上言經略建都事”。太子此事作為旁證也表明,太祖是確實想要遷都於關中的,畢竟關中富庶,華夏歷代大一統的皇朝如秦、漢、唐皆定都於此,以洪武太祖的雄心,當然想像秦皇漢武等大一統的雄主一樣。隻是不久太子就病死了,太祖也因此沒了遷都的心情,遷都之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徐光啟對這些歷史掌故都是知道的,隻是不知皇帝為什麼把這首詩放在了《農學》的開篇:這似乎有些不搭呀?是皇帝為了表明勵精圖治的決心?若是這樣,聽孫承宗說皇帝還寫了一些兵事方麵的書,似乎放在那些兵書裡才合適。 他再次仔細的看向詩句,發現字體是極其工整的楷書,大小完全一致,間距完全一致,略一思索便反應了過來,這應該是皇帝在西苑的印書坊用活字印製的。 “我說嘛,皇帝無論如何‘天啟’,這字體卻必須要十幾年工夫才能練出來,斷不可能一夜如此。”徐光啟不禁啞然失笑,隨即又因為君子慎獨而在心裡自我批評了兩句,肅容自警。 自警之後,再看這鐵畫銀鉤、極其工整的字體,看著那油黑發亮、沒有任何缺漏白點的墨色,他對於皇帝對格物實學的重視更多了三分體會。這字的質量與以往看過的一些印製書籍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無論是字形還是墨色,都堪稱完美,顯然這活字雕刻得甚為規整,而印書的墨也是新鉆研出來的技藝所製,斷然不是平時所見的墨。 略略調整念頭,暫時放下心中對新墨的思索,繼續向後翻去。 這一翻就陷了進去,再也停不下來,連老仆兩次三番的來請老爺吃飯都被他揮手打發了。 “民為邦本,無農不穩。” 農學一書中,正文第一句就是這八個字。 看到這一句,徐光啟便是眼前一亮:這第一句就道出了江山社稷的根本。民變緣於饑寒,兵亂緣於缺餉,老百姓吃不飽肚子,一切都流於清議空談。 王戰不是農業專家,所說的東西隻能講大方向,但是書中的東西也足夠讓徐光啟這個此時的農業、機械大家驚艷。 書中著重介紹了生態理念,循環經濟,復合養殖以及紅薯、紫花苜蓿等作物,還有耬車、水排、輪式大水車、龍骨水車等機械,對於正在整理《農政全書》《火攻要略》《製火藥法》初稿的徐光啟來說,頗有啟發。 “耐瘠地、產量高,是足食保民的優良作物......” 皇帝書中的金薯亦令徐光啟大為驚喜。 對於被皇帝稱為金薯的紅薯,徐光啟早就有心推廣。萬歷三十六年的時候,江南發大水,許多地方糧食絕收,當時他就想通過在農業方麵實際的作為來解救百姓,緩解饑荒。在得知了福建有紅薯之後,便讓人弄來了種子,試種之下果然豐收,且果實味道甘甜。有此實證,他就上了一篇《甘薯疏》,希望朝廷能夠推廣甘薯、也就是紅薯的種植。隻是可惜,他的《甘薯疏》並沒有得到皇帝和百官的重視,否則,今日的陜甘也不會饑荒至此。現在看到天啟帝如此重視紅薯,將之寫入書中,明言其是壯大華夏的糧食根基,明確要在試種成功後大力推廣,怎能不驚喜? “紫花苜蓿......良馬......四輪馬車......鋪裝道路......碎石、石脂水......” 徐光啟翻看下去,紅薯之後就是苜蓿。 漢朝時,出使西域的張騫歸來時帶回了苜蓿種子,也就是適合牲畜食用的紫花苜蓿,從此這一被稱為牧草之王的植物就在華夏大地上生根發芽。王戰在書中明確指出:紫花苜蓿非止於普通農牧之事,更是建立強大騎兵的根基之一。於民政方麵,與石脂水並重,亦是建立覆蓋大曌的強大的運輸係統、朝廷與地方消息傳遞係統的根基之一。有了光滑平坦的道路,有了大量的良馬,朝中決策可以迅速傳遍邊疆,邊疆有事亦可以迅速匯報朝廷,任何一地有事,朝廷皆可以迅速調集軍隊和物資進行支援,商貨流通亦可以更為容易。紫花苜蓿的種植,石脂水的采煉,實為治國理政之要事,故應在不適宜種糧食的荒灘草甸大力播種紫花苜蓿。 “馬渡江頭苜蓿香......怪不得聖上將太祖的詩寫在前麵,原來......”看到此處,徐光啟不禁擊節贊嘆,從區區一株牧草之中,從油膩黑臭的石脂水與碎石當中,之前忱於木作的聖上居然看到了治國理政的契機,實在是......徐光啟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 “呼......” 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徐光啟繼續向下看。 在對鋪裝道路的介紹中,王戰尤其對水排在鼓風、錘鍛、鉆孔、破碎碎石方麵的應用進行了非常詳細的描述,圖文並茂,看到的人完全可以按圖索驥進行應用。徐光啟有一種感覺,這應當是皇帝最熟悉的,皇帝很可能已經將水排進行了某種程度的應用。 再往下,稻田養蟹養黃鱔、水塘養魚養蓮花......平地開荒,坡地栽果,路邊種桑......種種復合養殖、循環利用、順應自然防禦天災的想法讓徐光啟大升知己之感。 徐光啟為了發展農業,增加糧食產量,讓百姓不再受饑荒的威脅,多年來博覽群書,將從漢朝至今的農書翻了個遍,已經總結成了《農政全書》的初稿。博覽群書時他就了解到,漢朝時百姓就修建陂池水塘,蓄水、養魚、種蓮花,形成一種生態非常健康的復合養殖,而且水塘如果夠大的話,還可以在水塘中堆造小島,模擬自然,讓塘中魚類可以環島而遊,環形水係無始無終,可讓魚以為活在自然水係當中,長勢更好。 如今展現在他眼前的是,皇帝也提出了類似的理念,且分析的更為細致:水塘養魚,魚吃蟲排糞,魚糞使塘泥肥沃,蓮花茁壯,蓮藕和蓮子可食亦可賣,若萬一乾旱,配合水車、水渠,塘中之水還可抗旱。稻田養殖也與此相類,既收獲了莊稼,也收獲了魚肉,魚還可以吃掉一部分危害莊稼的蟲子,魚糞也肥了田、增加了水稻的產量。 關於自然生態,王戰還在書中寫到:“鳥雀捕盡,吃莊稼的害蟲就會成災;林中狐鼬、天上鷹隼射盡,則必定遍地碩鼠為害;碩鼠為害則易生瘟疫......樹木被伐盡,則山坡必生泥石流之害;野草養育馬匹牛羊,馬匹牛羊的糞便何以肥土養草,然若不加節製的增加牲畜數量,則野草便會被啃光,良田草場的土壤必定被雨水沖走,草場必定變為荒漠戈壁;;不可填湖造地,否則洪水來臨則無處承載,極易決堤;伐樹必種樹,否則翠嶺變禿山,必生泥石流。上述種種,乃自然相生相克之理,符合相生相克之理則可長存。” 復合養殖已經讓徐光啟大生知己之感,自然生態之說則讓徐光啟大為驚嘆。徐光啟也是儒門弟子出身,看到這裡,隻覺得皇帝所述暗合天人合一之意:按皇上的理念,這些若是推廣開來,不僅是利國利民,更是有一種利於天地萬物的感覺。 “難道這真的就是聖人所言之天人合一?”徐光啟心中念頭翻滾,驚嘆不已。 書頁翻動之中,眼看天色愈晚,老仆隻好一次次提醒。好在徐光啟不是苛刻之人,老仆也是多年隨侍,終於在近戌時末將徐光啟從書中叫醒,吃上一直熱在鍋裡的飯菜。 雖說儒家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可徐光啟還是忍不住在腦海中回味書中的內容,有時竟然將筷子頓在碗上,擊節贊嘆。 旁邊的老仆將老爺的一切看在眼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十分擔心老爺將碗打翻了,同時在旁邊也十分好奇,心裡不停地嘀咕,皇上到底是寫了啥能讓老爺變成這樣。他卻不知,皇帝所寫的一切,對於徐光啟這樣醉心於實學的大家來說,勝過人間一切美味珍饈。 徐光啟匆匆吃完了晚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一刻不停的翻看著其他幾本書冊:圓,橢圓,拋物線......三角......方程......閃電,陰極,陽極,陰電,陽電,萬物陰陽......地球,太陽係,日蝕,月蝕,自轉,公轉,八大行星,引力計算,重力加速度......銀河!?銀河之外無數的銀河!? 有圖形,有文字名稱,有算式,同一個算式有三種寫法:用純粹漢字來清楚表明內涵的成段表述;用漢字名稱配合加、減、乘、除四字以及一些橫線等符號列出算式;用漢字名稱、甲乙丙丁等天乾地支和華夏通行的數字計算草碼列出算式。所有的符號、算式包括其中的一條橫線、一條斜線都有詳細精準的文字說明,對照之下,清晰明了。 “嗯?......” 一頁一頁仔細的翻看著,當看到皇帝書中寫的“一年是三百六十五點二四二二天”和“‘王畿千裡,影差一寸’之千裡是否為大略之數?若先賢所測算地周八萬裡為準確之數,按周天三百六十度考慮,則天球一度對應大地是否應為二百二十二裡?影差一寸,究竟對應幾度?此需詳細測量計算。另外還需注意,大曌與商周相隔數千年,此一寸與彼一寸是否同長?”時,徐光啟驚疑地拿過了自己帶來的《周髀算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