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月一次的市集，是夏利爾小鎮最有活力的時刻。熙熙攘攘的街道，匯聚著周邊農莊的農戶和各路雲遊商人。他們帶來新鮮的蔬果、動物的皮肉還有風格各異的器皿和少見的珍寶。精巧的婦人也會帶來針織品與布匹，有些餐館和烘焙坊的老板借此機會擺放攤位，供人坐下來休息補充能量。鎮上的、周圍村落的人都會在這一天聚集在此處。叫賣聲此起彼伏，人們在攤位上高聲議價，玲瑯的商品令人目不暇接。 　　這盛大的集會，自然少不了前些日子滿載而歸的邁克爾。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打通的關係，在集市的中央找到了個好位置。他拉著一車從鹽湖撿回來的椰子，背靠著廣場的噴泉，比鄰著集市的岔口，但凡是在集市穿梭來往的人群，都會經過這個醒目的攤位。 　　“快來看看啊朋友們！上乘的好東西，在咱們夏利爾也可以享受到啦！”邁克爾一腳踩在一旁的木桶上，一腳支著拉貨的板車，招搖地站在高處扯著嗓子叫賣：“西部海岸城邦的貴族們才會享受的東西，從巖石中流出來的——清冽的生命之水！延年益壽——永葆青春嗷——” 　　他誇張的廣告語顯然是有些不符合常理的，但永遠不要低估人們的好奇心。許多想要一探究竟的人早早就圍在攤位邊上，要麼觀望、要麼問價，大多也是為了圖個新鮮。住在夏利爾小鎮的人，哪裡見過什麼椰子，更不知它的價值。 　　在邁克爾身邊的是他的兩個小跟班：施勞德和麥肯，幫著他一起來出攤。邁克爾見大家猶豫不前，揮了揮手，示意施勞德開個椰子給大家看看。 　　隻見施勞德拿出一把不算銳利的砍刀，挽起袖子奮力劈砍。 　　“嗵——” 　　一刀下去，椰子看起來毫無生氣。施勞德把刀踉蹌地拔了出來，綠色的椰子外殼下露出了令人尷尬的木色質地。椰子外層的肉看起來就像是泡了水的木材。大家都開始覺得這裡麵好像也沒什麼玄妙，硬邦邦的質地看起來並不討喜，食用價值也一目了然。 　　見大家開始議論紛紛，邁克爾趕忙站出來和大家解釋：“額……這東西就像是玉石，額，海邊的玉石！我的朋友，外麵的隻是包裹它的石頭，最裡麵的東西才是達官顯貴們趨之若鶩的——延年益壽的玉液啊！好戲還在後麵呢~”然後著急地向施勞德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繼續。 　　施勞德點了點頭，繼續揮刀劈砍椰子裂開的部分。隨著他的刀一圈一圈地砍下，椰子中間那個深褐色的果核才得以展現雛形。人們也被這個抽絲剝繭的節目深深吸引，渴望一探究竟。每個人的心裡都有同一個疑問，這個疑問源自每個人對未知的好奇心。而邁克爾深知好奇心的價值。 　　“哢——”邁克爾聽到了他最期待的聲音，椰子被撬開的聲音。頓時間，圍觀的人們都搶著湊上前來探看，攤位瞬間變得更加擁擠熱鬧。就連在人堆外路過的人，也忍不住向圍堵在前麵的人打探：“發生了什麼？”。 　　潔白的果肉在深褐色的木質外殼下顯得格外耀眼，如同玉蚌中的珍珠、射出烏雲的光柱，人們的好奇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雪白的果肉中，搖晃著隨時都可能灑落的充盈汁水，那是邁克爾描述的“玉石”，是權貴們喜愛的“滋補品”，是在夏利爾市集上難得一見的外邦奇珍。就算在如此吵鬧的市集，也可以清晰地聽到人群中的驚訝聲。就像開出了價值連城的玉石，人們對此贊嘆不已。邁克爾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但他的計劃並未止步於此。 　　邁克爾順手拿出一口大碗，乘出一整碗椰青。清了清嗓子，仰著頭對人群煞有介事地喊道：“今天這份生命之水（糊弄人的）！我謹代表……杜坎安男爵（現編的），賞賜給夏利爾小鎮及周邊的公民品嘗。為了使愛的教誨恩澤，為了使……” 　　“讓我嘗嘗！我要嘗嘗！讓我來嘗嘗！”人群之中擠進來一位不知從哪裡來的跛腳乞丐，衣衫襤褸。他一手拄著拐杖向前竄動，另一隻手以飛快的速度一把奪下了邁克爾手裡的碗。單手持碗，痛飲著甘甜的椰青。這一舉動嚇壞了在場的人們，但邁克爾雖然裝作很意外，但他卻是在場最淡定的那一個。 　　邁克爾從背後推了一把小跟班麥肯，麥肯先是有點呆愣地回頭，看了一眼邁克爾。看見邁克爾擰巴又錯愕的表情，麥肯呆滯的瞳孔在某一瞬間，終於閃現了一絲聰慧的光芒，想起了邁克爾給他提前布置好的行動計劃。 　　麥肯沖上前去，似搶非搶地抓著乞丐手中的碗，但乞丐依然如頑固的蜱蟲般緊緊吸著碗沿不放。兩個人推搡著，圍觀的路人紛紛指著乞丐叫罵。在人群的推搡中，乞丐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被飲盡的陶碗應聲碎裂。看熱鬧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因為乞丐頓時沒了聲響，生怕是出了什麼意外。 　　隻待片刻寧靜後。 　　“哈哈哈哈哈哈！”乞丐突然雙目圓睜，發瘋似的發出了暴鳴般的笑聲，隨後自顧自地喊叫起來：“我的腿！我的腿！我能感覺到我的腿啦！哈哈哈哈哈哈！這生命之水！太神奇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後一把甩開手邊的拐杖，以眾人無法理解的方式，從地上彈了起來。 　　乞丐試探地搖晃著剛才還拖在地上的腿，跺了兩腳，轉頭看向邁克爾：“感謝生命之水的恩賜！哈哈哈哈哈哈！我又活——過——來——啦——”，隨後轉身以怪異但充滿力量感的姿態，奔跑著沖出人群，揚長而去。 　　圍觀的人們，看著乞丐靈活的身軀，蹦跳著消失在集市竄動的人群中，沉默了半響。 　　震驚、沉思。 　　…… 　　“神啊，救救我，我需要這樣的恩澤！我被織布機卷走了我的右手，現在我感覺自己像一個無用的木樁。如果可以的話，請賜我生命之水吧……我想活下去……”人群中，有位殘疾的婦女帶著哭腔地喊著。而隨著婦女虔誠地祈願，人群開始躁動了起來。 　　“這難道真的是生命之水啊！”…… 　　“不管多少錢，我買！”…… 　　“如果是真的，我那癱瘓的父親就有救了！”…… 　　…… 　　人群如潮湧向攤位，渴望得到生命之水的恩典。剛才質疑的討論聲，也已經完全被虔誠的祈求聲掩蓋。 　　可人們的呼聲越是狂熱，邁克爾的表情反倒越是泰然。此刻，他腦中所想的與他大賺一筆的初心逐漸偏移。他似乎完全將自己代入了救世主的角色，宛若為脆弱的人類帶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盡管邁克爾渴望著商業上的成功，但他在這一瞬間更享受這種受人愛戴的敬仰。邁克爾放下對原始財富累積的迫切需求和道德的自我約束，為自己譜寫劇本——是他，不遠萬裡將生命之水帶到夏利爾，隻為降下福澤；是他，有著眼前數目眾多的信徒，跪拜在他腳下，等待著他的洗禮；是他，在夏利爾的集市上讓人們見證了神跡。此刻，他就是神！是被萬眾敬仰的福澤之神！他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人群，仿佛能洞見一切苦痛、貧弱、迷茫與恐懼。然後緩緩地閉上眼睛…… 　　…… 　　“Sekreta volumo……transdoni esperon……” 　　一個微弱的聲音略過邁克爾的耳骨，直擊靈魂深處。片刻之間，他強烈地感受到了麵前人群的另一種畫麵。他們不再脆弱和無助，而是不屈、堅定、團結與熱忱。那是被智識洗刷錘煉過後覺醒的人性，那是一種獨屬於人類的光芒，麵對集體的苦難依舊百折不撓，選擇相信他們之間共同的信仰。人啊——脆弱的身軀裡，卻有著比肩神明的力量。足以撼動神性的，唯有以磨礪之下覺醒的人性締造的壁壘與長矛。那是對生存的渴望、對死亡的敬仰，是希望…… 　　或許，當年普羅米修斯願站在人類的立場，違抗宙斯的禁令，取來希望的火種，也許正是看見了人身上的這一點吧。普羅米修斯的悲憫、慈懷，嚴厲地拷打著邁克爾不知所措的內心。因為他突然意識到，普羅米修斯在成為聖人的道路上，經歷了何其痛苦的劫難。被巨大的石釘刺穿胸膛固定在山崖，禿鷲日復一日啄食他的肝臟，讓他痛不欲生、無法自拔，可見的未來裡隻有遙遙無期的解脫。邁克爾在此番苦難麵前暴露出了自己的怯懦，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好像並不能擔負起聖人的稱謂…… 　　…… 　　“Sekreta volumo……transdoni esperon……” 　　熟悉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話語如同普羅米修斯胸口的石釘，紮入邁克爾的心底，貫穿了他的靈魂。一時間，所有的感受如同噴湧的鮮血，灑滿邁克爾的胸膛。 　　在一片鮮紅之中，他隱隱看見了那個殘疾的婦女，用健全但羸弱的左手艱難地提著水桶，同時用嘴巴叼著裝滿蔬菜的麻袋，殘缺的右臂將幾匹布料緊緊地夾在腋下。她並非她自己口中的無用，她依然擔負著家庭的重擔。 　　邁克爾還未來得及震驚，他就又在鮮紅之中看見另一番景象。日夜奔波的車夫，日間在河岸邊接送貨物，到處打聽藥物。晚上的他精疲力盡，帶著日間搜集到的藥物，滿是歡喜地回到家中，推開門便可以看見他臥病在床的父親。他辭去滿臉倦意，精心照顧著癱瘓在床的父親，為父親擦拭身體、服送湯藥，耐心問候著、關心著那個難以動彈的男人。正如同車夫在兒時生病時，父親為他所做的一切。 　　邁克爾的心中五味雜陳，因為他知道這些椰青並不是什麼生命之水、靈丹妙藥，並不能救濟世人。隻能帶給人們一絲微芒而虛妄的希望，即刻就會被吹滅。他不願將手上的椰子如同神聖之物一般賣出去，這樣為人們帶去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絕望和傷害。他便永遠不可能成為他所臆想的聖人，而將會永遠是一個奸商，永遠是一個背棄道義的行騙者…… 　　…… 　　“Sekreta volumo……transdoni esperon……” 　　“……esperon（聲音逐漸模糊不清）……老大，你的方法好像真的奏效了。看這樣子，這批東西全都能賣出去了。”施勞德有點激動地扯著邁克爾的衣角。邁克爾腦中的聲音，和施勞德的竊竊私語模糊地重疊在一起。邁克爾這才緩過神，從剛才一係列的幻想中緩緩走出，睜開了雙眼。 　　剛才在邁克爾腦海中經歷的一切，宛如隻發生在一瞬。人群的反應與剛才無異，依然狂熱地追求，爭先恐後想要得到恩賜。地上破碎的瓷碗，依然躺在那裡。隻有經歷過這場精心策劃的鬧劇的人才會明白，這是“生命之水”令人信服的依據。 　　邁克爾深知這是一次完美的營銷，如果這時開出高價，人們就會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購買。但腦中的幻境在邁克爾的心裡留下了一顆神性的種子。他深知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毀滅他人是必然，叢林法則深入每個地球造物的骨血。而救贖他人是一項崇高的事業，這種事業對邁克爾而言十分陌生，卻有著魔法般的吸引力。但此間，需要背負的是自身的毀滅，感官上、精神上甚至肉體上的毀滅，可此刻的他看起來毫不在乎。 　　“這錢賺的真他媽鬧心……”邁克爾嘟囔著，他眉頭緊鎖，似乎在與內心頑固的自我對抗。他知道他已無法將這出鬧劇收回，人們也不會就此忘記。但他洞見了人們的苦難和堅持，他內心的聲音強烈地呼喊著他——為人們帶去希望。邁克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可是要怎麼做呢……” 　　此時，那個車夫沖到了人群地最前麵，拿著錢幣袋祈求著邁克爾能將這“生命之水”出售給他。邁克爾自然一眼就認出了車夫，心中強烈地掙紮著。最終他救贖的想法壓倒了一切，找書苑 www.zhaoshｕyuan.com 邁克爾心想：或許沒有什麼比希望更加重要了。 　　“這生命之水不過是貴族的補品，不是萬能的藥方，之前的藥物不能停止。你可將生命之水與藥物同煮，可以增強藥效，更快地調理你父親的身體。這兩顆，我就送給你了。”邁克爾語重心長地同車夫說起，並將兩顆沉甸甸的椰子遞到車夫手裡。 　　車夫先是驚訝，然後有點疑惑，隨後激動地望向邁克爾，跪謝著大喊道： 　　“多謝杜坎安男爵的賞賜！” 　　“杜……杜坎安？”邁克爾疑惑地反應了半晌，隨即想起來了剛才現編的那個名字：“噢噢，咳咳咳，為……為了使杜坎安男爵的愛的教誨恩澤眾生，今日若有身體不適者，可以上前來獲得恩典，賞賜生命之水。作為藥引，和藥物同煮，調理全身，可免除災禍病痛。” 　　人們非但沒有瘋搶，反而更加有序地上前，訴說著自身的病痛，以求得這位並不存在，但同時也“存在”的“杜坎安男爵”的賞賜。人們都相信，這個是世間最好的藥引，可以更快的治好自身的病痛，每個捧著“生命之水”的人的心中，無不被這樣的希望填滿。 　　當然，最終治好他們的既不是、也不可能是“生命之水”，但“生命之水”使他們更加堅信自身的疾病是可以被醫治的。人們依靠著相信的力量，抵禦痛苦時分的焦躁、抵禦深不可測的未知。正是這種希望，使每個人的病得到醫治。生命之水，並不是一個無妄的名份，在邁克爾偶然迸發的神性的加持下，它為小鎮以及周邊的人帶來了生命的期許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