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草淺,三三兩兩的凸起石塊對視野的遮擋十分有限。若是商旅行進,哪怕是先一步遠望到攔路的賊寇,自身也無處躲藏。 沒有退路、無處躲藏,難怪“逐日長路”的這一段格外的血腥。 一塊巨石下,有一對沙鼠嘰嘰喳喳的叫喚。它們一隻仰頭望風,一隻埋頭挖草根。 忽然,望風的沙鼠警惕的豎起耳朵,發出尖鳴。另一隻鬆開咬了一半的根莖,兩隻前後鉆進了洞裡。 一刻鐘後,來人踩到了咬斷一半的草根。 苦知說:“好石頭,在這兒的避風麵歇歇腳,墊好肚子再上路。” 尋無點點頭,幫苦知把背後的小孩摘下來。苦知的肩膀壓得酸痛,說:“幸好有我,不然又背長刀,再加上個小孩,夠你受苦的。” “還真是,你歇一會,我抱抱他。”尋無微笑,為苦知敲打肩頸,說:“孔姐的藥真不賴,等回去後你去學一下,以後用得上。” “迷藥……用得上……師父,傷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做。” 手上的力度驟增,連連重拳砸在肩頭,苦知疼得咬牙,被迫保持安靜。 “我的意思是可以用來安神助眠,你和我爹都是念頭復雜的人,心裡有事就睡不安穩。什麼時候你們能睡得和他一樣香,多好。” 苦知扭頭看去,被他顛簸一路的小家夥睡得穩穩當當,鼻子尖都吹出鼻涕泡了。 從包裹中取出一張餅子,苦知伸出手,尋無自己掰下一半。 嘴裡嚼餅,苦知說:“小孩睡一天,會餓不?把他叫醒吃口東西,還能接著睡不?” “應該不餓,連睡一天一夜和狗熊冬眠差多不吧。” “那挺好的,什麼時候沒飯吃了,我就開睡了,搞個春夏秋冬眠。” 尋無鼓掌道:“好主意,醒來正好喝孟婆湯,閻王爺等你大半年了。” “哈哈。等越過長路,到了碧岸城,我們還要想辦法給孩子找個去處麼?總不能撂下他就走。” 尋無將她的計劃細細講出:“碧岸城雖然說比咱們村要富裕,也富裕得有限。這片荒涼的土地上的城池,規模再大本質上也是一座駐守邊疆的關卡。碧岸城和商道相連,但城中百姓並不仰賴商貿。城中修繕多年的地下水道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城中百姓質樸的種地、收獲,自給、自足、自閉的一座城。赴日長路對於碧岸城中的百姓來說,並不意味著財富,而是動亂、紛爭的象征,任何人進城都要經過嚴格的審查。” “那不是麻煩了?連門都進不去。” 尋無早有準備,她笑容自信,說:“我們不進去。‘逐日長路’中的客商來回一趟就是數年,每座城都是重要的補給點,可偏偏這碧岸城拒人於門外。你猜猜,會出現什麼情況?” 苦知沉吟片刻,說:“人龍混雜的外來者是個麻煩,也是個賺錢的機遇。碧岸城裡管事的不想賺,總有人想賺。” “對了。我也是聽人說的,最初,就是城裡的一家人走到城門外,支起棚子開個茶攤,賣些茶水、茶煮蛋、餅子。他人見了茶攤賺錢,看得眼紅,沒過多久,管人吃飯的、管牲口走路的、管衣裳馬鞍的……新開的鋪子連成一條街。橫街豎道連成一片,除了木頭支起的棚子,連磚瓦房也蓋起來,比許多鎮子還熱鬧了。” 苦知第一次聽說這碧岸城外的情況,饒有興致。 尋無說:“那片集市算是法外之地,無名無姓。我認識一個開茶攤的老頭兒,姓趙。趙老頭兒花了幾年時間攢錢,準備蓋一個大茶樓。碧岸城內一旦出城再想回去很麻煩,願意來城外打零工的很少;往來商人少有年輕人,就算有大多也留不長久。趙老頭兒需要些可靠的幫手,打算收留幾個小工,讓我幫忙介紹。之前護送過長路的人,都留在了茶樓。” “這小工也太小了吧,話都不會說。” “他是個例外,算是留在茶樓養病。他媽媽有幾件金貴的首飾,用來當你我和趙老頭兒報酬。”尋無拍拍胸口,示意她把首飾藏在了衣物裡。 “你說的趙老頭兒,可信麼?” “不清楚。”尋無實話實話:“當成朋友是個不錯的人。可情誼是情誼,生意是生意。有金銀摻和到裡麵後,我也說不準。” 苦知憂慮的看向小孩,小孩還不清楚,在一夢之間,他未來的生活被寄托給一個陌生人。 “可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不是麼?”尋無說。 苦知點頭。 兩人沉默,不做聲的吃完了餅子。 閉目養神的苦知猛得睜眼,對尋無說:“噓,有人。” 尋無將耳朵貼上地,她聽到雜亂的腳步聲,數量不少、距離很近。 緊貼背後的巖石,透過巖石邊生長荊棘,苦知從側麵往外窺視。 他心中一驚,一夥過路人已經走到了十米內。他們個個身形高大,裸露出的皮膚乾癟,隱約能看出曾經的健壯。他們毫不遮掩的身負兇器,衣物上的血花疊了一層又一層,隻是看一眼,就會因為聯想中的血腥而胃中翻騰。 在一望無際的荒原內,他們不需要偽裝劫匪的身份,像狼犬一般撕碎視野中的任何獵物。 “劫匪,躲好。”苦知回頭說。他的聲音細若蚊聲,一半是通過口型傳達意思。 苦知心中慶幸,如果沒有選擇在石塊後休息,而是繼續前行,必然會避無可避的撞上這夥匪徒。 豎起耳朵傾聽腳步聲的遠近,兩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兩人躲避的巖石沒有引起劫匪的注意,他們漸漸遠去,苦知鬆了口氣。 “咳咳!” 一聲輕咳,來自睡夢中的小孩,令苦知汗毛立起。 咳嗽的音量並不大,苦知判斷不出風會將聲音送到多遠的地方。 再一次去窺視,苦知看到了壞結果:隊尾的幾名劫匪齊齊扭頭。交頭接耳一番後,他們握緊兵器,朝巖石緩步包圍,共有五人。 “怎麼了?”尋無說,她的手掌輕輕蓋在孩子的嘴上,眼中緊張但不膽怯。 “過來了。” 尋無長出一口氣,將孩子放在地上,握住背上長刀的刀柄。 苦知伸手阻攔,現在起沖突,造成的聲響會引來所有的劫匪。 三十人的圍攻九死一生。苦知努力思索避免的方法。 苦知將匕首拔出鞘,單手將刀身轉動半周。他握住匕首的鋒刃,血液從掌心滑下,順著刀刃低垂,再往下落。 血滴著地的位置,剛好是一個蔭蔽的坑洞。 苦知的腦中回憶起梅叔在狩獵中的教導:“九村附近的沙鼠,常年啃食草木根,個性警惕,難以捕捉;而‘逐日長路’中的沙鼠,常能吃到人血獸肉,貪性十足,禁不住引誘;若是遭到沙鼠攻擊,必然是危險之地,速速遠離。” 隨著尖銳的叫聲,兩隻沙鼠從坑洞鉆出,瘋狂的舔舐地上的血滴。 其中一隻舔凈地上血後,竟高高躍起,直沖苦知流血的手指咬上去。 苦知順勢出手,將嗜血的小獸兩指鉗住。 另一隻沙鼠略顯呆傻,抬起頭找不到同伴,急的原地打轉。 “靠你了,小畜生。”苦知心想,一腳踢出。 沙鼠吃痛,一溜煙逃離了巖石的背麵,揚起一陣沙塵。 這時間,五個劫匪的距離已經能聽到他們的話語: “娘的,大驚小怪,一隻耗子,瞧你們幾個兔崽子,還想讓頭兒也叫過來。” “頭兒來了,擺好架勢,大刀一揮,眼睛一瞪,嘿——一隻耗子。” “哈哈哈哈……” “行了,行了。別在這怪別人,你們幾個誰手裡是空的?丟人也是一起丟,都老實跟上隊伍,閉嘴就完事兒!” “他急了,急了。” “哈哈哈哈……” 跑動的沙鼠騙過了劫匪,他們的交談聲漸漸遠去。 “唉?老溜子,你咋不走?怎麼,饞耗子肉了?” “嘿嘿,還真是。”沙啞的男聲陰笑著,說道:“這肉乾填飽了肚子,卻少了些鮮嫩的滋味,讓我去掏了那石頭後的沙鼠窩,吃點熱乎的潤潤嗓子。若是窩裡餘下幾個小崽兒,嘿嘿,美了。” 似乎賊寇們並不缺食物,其他人對沙鼠窩沒有興趣,調侃幾句離開了。 餘下一人,仍在接近。 苦知心想:對方隻有一個人,繞柱而行能避開視線,但來不及掩蓋腳印,劫匪一定會呼喊同伴。 看看手中餘下的一隻沙鼠,苦知決定賭一把。 劫匪朝前走,心中咒罵走遠的其他人,不懂得小耗子的鮮嫩。 前幾日,他們一夥人剛剛做了一樁大買賣,搞了不少吃的、玩的,心情極好。 隻有他口舌乾燥,饞一口新鮮的葷腥,正巧遇見不要命的沙鼠。 他低頭尋覓間,漸漸靠近了石頭,視線平移,他看到一雙人腿。 劫匪心頭一緊,正想呼喊,但發覺到地上的雙腿一動不動,他有了小念頭。 多走幾步,果然,那地上的雙手壓在喉嚨上,從指縫間淌下的血染紅了上衣。從出血量上看,就算沒死,也是有進氣沒出氣了。 長路再危險,也是一條流動著真金白銀的偉大商路,永遠有沒有自知之明人趨之若附。 單獨闖蕩的毛頭每天都能見到,活的死的都有。 他們一夥人的規矩是見者有份,這個貪嘴劫匪的心中冒出一絲慶幸:“老子一個人找到的,就該一個人分。” 他保持了沉默,拎刀靠近。 被割喉的人睜開了眼,他竟然還活著。 劫匪並不焦急,他冷眼旁觀那人的垂死掙紮。那人醜陋的在地上攀爬,無助的求生反而讓他心中更有把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等到那人的血隨著爬行蹭了一地、無力的抽搐時,劫匪揚起刀,為了不弄壞衣服,他打算一刀砍下頭顱。 刀鋒落下前一刻,苦知睜開了眼。 苦知在賭。 一是賭打家劫舍的貪婪,二是賭欺軟怕硬的大意。 隻有劫匪想獨吞,才會不做聲的走近,走入苦知能夠一擊斃命的距離。 他將捉到的另一隻沙鼠殺死,用噴濺的血液偽裝成重傷。 苦知的演技騙過了對方,等到了他需要的時機。 苦知癱軟的肢體猛然繃緊,一躍而起的同時,唯一能動的右手手握匕首。 劫匪因苦知的迅猛動作而驚詫,短暫的愣住。他手中的斬首刀尺寸過長,被貼近軀乾後也難以變招。 身體旋轉的同時,苦知借勢揮刀。一旦劫匪反應過來,發出一聲呼喊,這場勝負就是苦知敗了。 銀光一閃,血花自喉嚨飛濺! 劫匪再想要呼喊,隻是讓更多的血液從喉嚨內外湧出,沒有聲響。 尋無從巖石後沖出,拉住劫匪的衣領,將他一把拉回巖石的影子下。 苦知邁步跟上,三人同速的移動。劫匪在拖拽中倒地,苦知落在他身上,匕首刺穿了他的心臟。眼中是驚詫,抽動的四肢漸漸停下。 血濺巖壁,影下無聲。 貪婪的人安靜的死去了。 尋無說:“逃過一劫,我們快走,省得他們返回來找人。” “不,”初次殺人的苦知的麵色冷峻,他平靜的說:“我要把他們全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