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 柳青說著一拍桌子,打破了屋內的平靜。 原本就心中忐忑的戚知縣給嚇了一跳,定神望向柳大爺,卻不見柳大爺有端酒杯的意思,於是把目光轉向成默,隻見成默在一旁乾瞪眼,也沒有一點要喝的意思,心中正起疑惑,卻瞧見桌上唯一的女流之輩端起了小小的雲吞杯,仰起天鵝頸一飲而盡。 戚知縣瞧著跟前與自個兒臉盤子差不多大的陶碗,裡頭是快溢出來的三白酒,心存僥幸地陪笑道:“不是,柳大爺,成兄弟,這是幾個意思啊?” 三人一聲不吭,冷冷地盯著他。他不好拒絕,隻好尷尬地笑了笑,端起碗來硬著頭皮往嘴裡倒,酒水從嘴角溢出打濕了衣襟。 好一會兒,一碗酒才下肚。 “喝!” 柳青又一拍桌子,絲毫沒打算給戚知縣喘息的機會。 成默忙給戚知縣滿上。 陳安怡又端起小小的雲吞杯,一飲而盡。 戚知縣的胡須還在往下滴酒,卻見三人的目光又一次兇狠地盯著自己,估摸著與左相那點事大概是被發現了,可這種事也不好自首吧......一時騎虎難下,他隻得再度端起碗來。 這一回,半碗進了嘴,半碗洗了臉。 “喝!” 柳青再一拍桌子。 成默早就拿好了酒壇,戚知縣的陶碗剛剛放下,便順勢灌滿。 陳安怡本來就是海量,用這小小的雲吞杯喝起來大概真能千杯不倒,再次一飲而盡,乾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眾人冷冷的目光又一次匯聚在戚知縣身上。 戚知縣望著酒碗裡倒映出的滿麵愁容,愣了愣神,心想這樣下去就算是酒神在世,也得喝死在這桌上,於是擺手道:“不喝了不喝了,不說事兒打死不喝了。” “說事?說事!我們正等你說呢。”柳青道。 戚知縣一介書生,哪曾如此喝過酒,此時肚子裡已經翻騰起來,幾分醉意也上了頭。不過,酒壯慫人膽,在三人依舊不依不饒的目光中,戚知縣終於長嘆一聲,開了口: “等我說事?好,那我就來說說我的事!想我戚某人,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古詩,七歲熟讀各家典籍,九歲便能與人道場論道,曾是遠近聞名的神童。之後追隨清流學派,研習東亭理學,直至學有所成,不過才弱冠之年,怎一個意氣風發!可當我入了仕途,進了官場,才明白,那些我從小奉為至上珍寶的聖賢書,通通都是背離現實的狗屁!那些我引以為人生準則的大道理,不過是用來愚弄百姓的工具!真正的官場,比的是阿諛奉承,比的是溜須拍馬,比的是選對了主子!誰跟你講那些書本上的廢話......” “扯太遠了,撿重點說。”成默打斷道。 “我知道,盛相是我的恩人,沒有盛相的照顧和提拔,或許眼下我連這小小的七品芝麻官都做不上。但是,也正因為我出自盛相門下,不論我勤政與否,政績如何,隻要左相掌權一日,我就無法再前進一步。” “所以,你乾脆把我們賣給左相了?”柳青道,言語裡帶有幾分憤怒。 戚知縣苦笑著搖搖頭,主動端起碗來喝了一口酒,道:“說來話長,今年初,我上京述職,結果自然是討不著好的,一時心中鬱鬱,恰好碰上兩個與我同科的故友,於是相約一道喝酒消愁,酒過三巡後,他們又提出去喝花酒,我......” “所以,為了兩個娘們,你就把我們給賣了?!”柳青更加氣憤。 “那可不是普通娘們!......”戚知縣說完又喝了一大口酒,大有要給土包子們長長見識的意思,兩眼放光,繪聲繪色道,“那可是極樂島!上島之前我也跟你們一樣,十分鄙夷這所謂的極樂島能有多極樂,說穿了不就是吃喝嫖賭麼?然而上島之後,我不得不承認,那真是一個極盡你想象也難以描繪的奢淫之地。美酒佳肴,鶯環蝶繞,絕色佳人,天上人間,叫人怎能不流連於其中......” 戚知縣說著流露出向往的神情,直到碗中酒被人潑在了臉上…… 陳安怡憤憤道:“當年你娘子辛辛苦苦磨豆腐,供你讀書求功名,如今你兩個孩子也都到了上學堂的年紀,為人夫為人父,你去逛窯子也就算了,居然還引以為榮,你是怎麼說得出口的!” 成默和柳青麵麵相覷,作為男人他倆都快在心中達成對戚知縣的諒解了,沒想到陳安怡站了出來。 戚知縣抹了把臉上的酒水,倒像是更清醒了些,神情堅定地說道:“戚某方才說了,那裡絕不是一般的煙花柳巷之地,戚某也絕不是在為自己找借口,若隻是普普通通的青樓妓館,戚某瞧都不會多瞧上一眼。但這極樂島絕非等閑之地,戚某自認犯了錯,但犯的是可以原諒的錯,是天下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隻不過,戚某得到了上島的機會,而絕大部分男人終其一生,連上島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成黙聽了這話想打人,這家夥明裡暗裡炫耀了一通去了趟天上人間,還要補上一句你們這些普通人連想去犯錯的機會都沒有。 “不瞞各位,戚某心裡想的是,既然享受了一晚人間極樂,自然應當承受相應的代價。有道是人生苦短,及時行樂,能去極樂島走一遭,戚某值了!” “值個屁,第二天就被人勒索了吧。”成黙猜測道。 “第二日醒來,帶我上島的兩位故友已不見蹤影,離開前,極樂島要我支付每人五百兩銀子的開銷,三個人一共是一千五百兩。戚某平日克儉勤廉,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銀子,不得已打了張欠條。所以也談不上勒索,隻是費用確實昂貴。” “你這是被人賣了還要替人數錢。”成默冷哼了一聲說道。 “所以你打起了救災糧的主意?”柳青問。 “救災糧?”戚知縣先是一愣,緊接著又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是我疏忽了,你們是從這兒起的疑心吧。也該!島上的話事人說,給左相提供情報,就可以免我欠的銀子,如果有價值高的情報,更是能換來左相的賞識,將來可以為我拓寬仕途。回來後我思前想後,能得到的高價值情報,無非都與相府有關。” “呸!不要臉!”陳安怡罵道,“叛徒!” “戚某該罵,但姑娘別急,且聽戚某自辯,今日話已至此,想說的不想說的,戚某都一吐為快,之後別說挨罵,要殺要剮都悉聽君便!”戚知縣越說越亢奮,竟又端起桌上酒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戚某是讀書人,從小便是遠近聞名的神童,如今已年過不惑,也從未有過一絲懈怠,十年寒窗苦讀算什麼!戚某讀了十年又十年再十年!哪怕是出仕為官這些年,戚某又何曾放下過那些所謂的聖賢書!然而戚某最終得到了什麼?!得到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評價!嗬嗬嗬,戚某那些個同科們,有哪個敢說讀書、文章能及戚某八成的?又有哪個如今混得不比戚某強!戚某秉持了讀書人的清高,恪守奉公,廉潔自律,最後換來了什麼?就換來了一個傀儡知縣嗎?這小小婁城裡,但凡有屁大點事兒,誰說的算?是那個不學無術的貴公子?還是他身邊那個連秀才都考不上的小跟班?!” 這話裡明顯有話,矛頭直指向成黙和柳青。 戚知縣瞇起了眼睛,露出一副悠然自得又十分享受的表情,繼續說道:“人活一世,匆匆數十載,戚某隱忍了數十載,為的是過上好日子,何錯之有?!然而現實告訴我,如此這般隱忍,換來的最多也隻能是維持現狀而已!這樣的現狀,戚某夠了,厭了,倦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你們拿著禮義廉恥的枷鎖想將戚某囚禁一輩子嗎?做夢!看看外麵的世界吧,君子守寒窗,小人在廟堂,地獄空蕩蕩,惡鬼滿人間!” 說完他將碗‘嗙’的一聲扔在桌上,叫囂道:“倒酒!” “倒你媽個頭啊!”柳青拍案而起,怒目圓睜,嚇了成默一跳。 與柳大爺相識這麼些年,這還是頭一次見柳大爺發火。 “我看你讀了十年又十年的書,全都讀進狗肚子裡了!幾句市井之徒的閑言碎語,就給你動搖了?什麼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這樣狗屁不通的話你也信了!你睜大眼睛仔細看看,今日我為什麼要選在這裡,在這個破屋子裡,請你喝酒!” “這裡是我當年研習東亭理學時,借宿的屋子。”戚知縣不以為然地說道。 “你已經忘了,那會兒你還給我當過兩年先生,是你告訴我,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當年那個堅信腹有詩書氣自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先生,怎麼......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柳青已被氣得上氣不接下氣。 “哈哈哈哈,你沒資格說教我!”戚知縣見沒人倒酒,乾脆捧起酒壇子往嘴裡灌,任憑那溢出的酒水打濕了衣襟,就像是淋了一場大雨一般。 終於,他放下酒壇子,自信滿滿地說道:“我的柳大爺,我與你不一樣,你是相爺之子,權貴之後,人間富貴從小唾手可得。而我呢,一介布衣,窮盡半生心血不過當了個傀儡知縣!未嘗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老夫已過不惑之年,若是我現在不貪圖富貴,將來我的妻兒老小,仍將受我現今之苦,若是我現在不貪圖享樂,怕是這輩子都沒機會去一次極樂島,沒機會體驗一次人間極樂了!” “你!——”柳青不知該如何反駁,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 成默眼見著柳大爺就快氣得撒手人寰了,趕忙開口道:“好,好好好,多麼精彩的自我辯解!我理解你,戚......戚某人!“ 他兀自發覺,雖然在一個城裡待了些許年,也共事過不少事情,卻隻知這戚知縣姓戚,似乎連個大名都沒人問起過。 陳安怡一邊照顧著柳青,一邊沖成默直瞪眼,意思是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柳大爺真快給氣暈過去了,可別再火上添油。 成默繼續說道:“我聽明白了。您飽讀詩書,您懷才不遇,您想要榮華富貴,您想玩紙醉金迷,我都理解。依我看啊,這還不夠。要不今日咱們起事,打到京城去奪了那個位置,由您當皇上,這樣才能配得上您的才學,到時候,您在宮裡想建幾個極樂島就建幾個極樂島,想......” “可不敢胡說!”戚知縣聽得臉都要綠了,趕忙打斷成黙的話,“成公子,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 “大逆不道嗎?我怎麼覺著很適合你。原來你不想自立為王啊?那跟著左相混,左相真的會重用你嗎?”成默又說道。 戚知縣深吸一口氣道:“左相的書信裡說了,隻要我及時將婁城的信息上報給他,將來必有重用。” 成默冷笑幾聲道:“柳大爺說,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一點沒說錯。我且問你,這年頭拜倒在左相門下的讀書人成千上萬,左相看中你的什麼?比別人多讀過幾本書嗎?” 戚知縣冷哼了一聲道:“自然不是。當今朝廷,官員裡多的是沒讀過幾本書的,讀書多的也沒幾個被重用。” 成默笑道:“好,你也瞧得清清楚楚了,很多人書讀的不如你,靠著趨炎附勢,靠著溜須拍馬,坐上了高位,當上了大官。既然如此,你還讀什麼書,你大可也去趨炎附勢,也去溜須拍馬,去跟他們比一比,誰的馬屁拍的更響。但且捫心自問一下,你做得到麼?不是我看低你,真當要低頭,要彎腰,要跪下當狗的時候,你能有他們跪的那麼乾脆那麼利索麼?左相身邊從不缺少攀附權貴之輩,你想靠這個往上爬,比得過他們嗎?” 見戚知縣的囂張有所收斂,成默乘勝追擊:“你呀你,博古通今學富五車,又在官場混了這麼久,什麼都沒混明白!眼下,對於左相而言,你與其他那些巴結他的人,最大的區別,就是你有我們。相較別人,隻有你能掌握關於我們的一手資料,所以你對左相而言是有利用價值的。當有一天你不在婁城了,或者右相無法再製衡左相了,你這僅有的利用價值就徹底沒了,還談什麼重用?!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懂嗎?” 一番話將戚知縣說得愣在那裡,自言自語道:“可是,可是,可是堂堂當朝首輔,一言九鼎,更何況他都親筆寫在書信上了,會不認賬嗎?” “哈哈哈哈,鶴鳴亭一言九鼎?天大的笑話!你好好想想,他這個相位是怎麼來的!當年北齊軍圍攻金陵卻久攻不下的時候,是誰背信棄義偷開了城門,這種人欺君叛國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你說他一言九鼎!信他?我寧可相信一頭豬!”柳青說完大笑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成黙仍舊心平氣和,勸道:“即便不考慮婁城的因素,你試想一下,若你是左相,將來到了用人之際,會首選自己的門生,還是用你這個曾經受過右相恩惠的清流呢?再退一步說,但凡你真的對左相而言很重要,豐樂樓那事,現場早就清理乾凈了,哪會留下這麼大一爛攤子給你,死的可是三個外監司的人!” 戚知縣眉頭緊鎖,臉色鐵青,像是終於弄明白了其中利害,一言不發抱起酒壇子來往嘴裡灌,直灌得個渾身上下都在淌酒,突然又哈哈大笑道:“好一個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妙哉妙哉!哈哈哈哈......” 成黙見狀,估摸著這人再冥頑不化也該想明白了,於是沖柳青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先撤,讓戚知縣一個人好好靜靜。 戚知縣笑著笑著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又笑了起來,待幾人要走時,終開口道:“成公子,我服你了!剛才我說你是秀才都沒考上的小跟班,是我不對,我錯了,我自罰三碗!” 說完他又要捧起酒壇子,卻被成黙一掌將酒壇打掉,說道:“能喝頂個屁用,真有愧疚之心,將來好好做婁城的父母官。這世上誰不想出人頭地?誰不想人前顯貴?但有太多的事情不是靠你我個人的努力就能改變的。普天之下,鬱鬱不得誌者千千萬,若是失意,安慰自己一句,人各有命,富貴在天,隻要還有飯吃,還有地住,還留有狗命一條,將來就還有變數!而那些靠著蠅營狗茍上位之人,秋後如何還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