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漸落了。 陽臺上,曼努埃爾二世正一臉茫然地抬頭望著半空。 兩隻一大一小的海鳥正為爭奪一條魚互相打架。那條魚不大,在殘陽映襯下更是小得幾乎看不見。它倆終是沒有分出勝負,不一會就撲騰著翅膀飛到遠處再也不見蹤跡。 遠處的馬爾馬拉海上依舊波光粼粼,海風不時卷起陣陣浪花拍打在礁石上迸出萬千水花。雲彩被太陽映得血紅,雲層下時而遊過幾艘大型槳帆戰艦,戰艦的風帆上畫著紅底黃色星月旗。 看著這一幕,曼努埃爾不由得悲從心起,再偏過頭望向那更遠處的加拉塔他更是覺得心都要化成一灘血,水一樣淌完了。 加拉塔本是帝國的商業樞紐與總海關,但早在一個多世紀前就變成了熱那亞人的殖民地。熱那亞人是歐洲數一數二的商人,像吸血鬼一樣對帝國敲骨吸髓,用羅馬人的血淚染在他們的紅袍上。 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祖輩米海爾八世當年從驅逐拉丁人時熱那亞海軍可是幫了大忙,為了報答亦或是被脅迫,加拉塔這一寶地被租借給了熱那亞,與之附上的還是連威尼斯人都眼紅的貿易特權。 至此加拉塔就從帝國的金庫變成了帝國的黑洞,源源不斷地把羅馬吃乾抹凈。但他們的海軍此刻卻成了奧斯曼人不敢強攻金角灣的理由,不覺有些黑色幽默。 回到臥室,桌上的菜早已涼了多時。 桌上擺著香草熏豬肉,肉汁鯡魚,甜布丁以及一杯上等葡萄酒。每一樣都是曼努埃爾平日最喜歡吃的,可他隻是看看,一口也吃不下去。轉身便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間。 就像許多孩童一樣,曼努埃爾小時候也癡迷於英雄史詩,凱撒,查士丁尼,巴西爾二世乃至科穆寧三君的故事他皆可倒背如流。血氣方剛的時候他也曾摩拳擦掌,可之後的遭遇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他那不爭氣的哥哥還有窩囊了一輩子的父親早就把帝國最後的一點家底都弄沒了。 如今羅馬王冠傳到了他的頭上,本想一番作為的他卻或許要親眼目睹羅馬在他手上成為史書的一段文字,這讓他心中隻有難過。 城內為數不多的守軍為了防範奧斯曼人已經在狄奧多西城墻上駐守一年多了,奧斯曼人老是沒日沒夜地拿回回炮往城墻扔石頭,好像靠這個能把城墻轟塌似的。 守軍雖然一天下來死傷不多,但精神早已瀕臨崩潰。曼努埃爾路過軍營的時候隔著數裡遠都能聽見輪換下來的士兵震天響的鼾聲,醒著的士兵也如行屍走肉一般。連軍人都是如此,那些市民們呢? 作為羅馬可能是最後一任的巴西琉斯,他既然不能像阿萊克修斯一世那樣再次復興羅馬,那也要在最後倒在戰場上與他的帝國一同去往天堂。 命令閹人備馬後,曼努埃爾又叫上兩個侍衛隨他一起外出,馬被牽來後,三人便出發了。曼努埃爾想在最後再看看這座城市,若以後上到天堂或許能將這世界渴望之城裝到天國再以黃金重建起來。 經過奧古斯都廣場,旁邊不遠處就是聖索菲亞大教堂。 隨著帝國日漸衰敗,這座有著千年歷史的教堂卻愈發嶄新起來。外墻被塗得如雪一般白,半圓頂的大金輪與整個外部的裝飾都是貨真價實的真金白銀,內部的馬賽克壁畫裝飾經過重新修繕後依舊熠熠生輝,仿佛真的是從天國降下來俯視這個世界的一樣。 這教堂好似真的受到了眷顧,世俗的景象是如何的破敗與罪人們的生活是如何絕望都與它毫無關聯。被淤泥與垃圾塞滿的道路上,一輛裝飾華麗的四輪馬車從路中央飛馳而過。 富態盡顯的牧首麵帶微笑地坐在裡麵,正準備回到教堂向耶穌基督歸以世間一切的榮耀。 再往前走便是狄奧多西廣場。這裡的人稍多一些,但亂糟糟的像個難民營,被熱那亞人趕出市場的商販在此無精打采地叫賣。邊上滿是橫七豎八搭起來的簡陋帳篷,住著的全都是避難的外地人。充斥著濃烈的惡臭以及絕望。 他們多是女人和孩子。這些人頭發亂如茅草,衣服臟得辨不出顏色,不少人甚至隻能用極少的一點布料包裹住重要部位,露出一塊又一塊沾滿灰塵和泥巴的瘦削軀體。 有個女孩看到了身著紫袍氣質高貴的曼努埃爾,孤注一擲地拿著個破木碗步履蹣跚地跑過來想討一點錢。離曼努埃爾較近的侍衛見到那個孩子不由分說就舉起斧槍準備劈,但被曼努埃爾厲聲嗬止。 孩子見狀轉懼為喜,又朝曼努埃爾雙手托起那個木碗,女孩平靜似水的眼眶中淚開始打轉,一副祈求的神情讓曼努埃爾悲傷不已。 他伸出手去掏錢,正想將其掏出來時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把將手收回,隨後麵無表情地繼續向前走,把女孩徹底甩在身後。他不敢回頭,生怕那個女孩看見巴西琉斯在無能的抽搐,他竭力抑製不讓眼淚落下來。 即使國庫早已見底,身為巴西琉斯的曼努埃爾生活質量也絕非難民可比,區區幾個海佩倫完全拿得出手。可在如今這個帝國搖搖欲墜的時代,那樣的女孩太多了,多到連他都數不清。 就算能給她一個海佩倫,也無法給所有人一個海佩倫;就算能給所有人一個海佩倫,現在照它這個近乎隻能當廢鐵賣的價值,充其量也隻能讓他們在人間茍活一日,自己的付出又有什麼意義呢? 進入梅塞大道,沿著西南走便是阿卡狄烏斯廣場。這裡也是一幅破敗的模樣,少了商販與佃農的叫賣,但卻多了許多縱情深色的末日狂歡。 就像奧古斯都廣場正中央的查士丁尼雕像下一樣,阿卡狄烏斯圓柱下也有好些衣著暴露的希臘妓女正不斷擺首弄姿,嫖客直接當著眾人的麵翻雲覆雨。稍闊綽一些的狗一樣不停物色上等貨,沒錢的就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瞧著,不時還上頭地大出氣。 ——如果阿卡狄烏斯大帝看見他的帝國變成這種模樣會作何感想? 當年無數代祖輩憑著鋼鐵般的毅力與乾勁把地中海變成了內湖,如今帝國領土隻剩下寥寥數塊,世界渴望之城也變成了貧窮與放蕩的淫窩,隻差這最後的神罰降臨。 羅馬舉步維艱持續到自己這一代,亡國之君的名號怕是沒得跑了。 終於按捺不住悲傷的曼努埃爾感到鼻子一酸,渾濁的眼淚終究還是不爭氣地從他乾涸的淚哐中流下,他使勁用袖子拭去不讓人看見,同時快步離開了這裡。 狄奧多西城墻的外層不少都已經脫落,在夕陽的襯托下破舊得就像曼努埃爾臉上一道道的皺紋。 他登上城墻,滿地躺著無數的傷者,一些年輕的教士和修女正熟練地救護傷員。有些傷勢較輕的士兵看見巴西琉斯親臨前線還忍著痛向他顫顫巍巍地敬禮,曼努埃爾上前準備將其扶住,但更多人見狀紛紛效仿,曼努埃爾霎時心頭一緊,在那麼多人的臉上他看到了似曾相識的眼神。 他止住了先前的動作,隻是站在原地麵朝眾人同樣行了一禮,直到遠處再次傳來隆隆的機關轉動聲才放下手。 奧斯曼人的石頭又砸過來了,守軍一邊四處尋找掩體一邊咒罵,曼努埃爾則被侍衛保護著進入塔樓內避難,不多時四周都傳來隆隆的巨響,曼努埃爾隻感覺有一柄大錘正反復敲打著自己的頭顱,感覺隨時都會在這種打擊下粉身碎骨。 他們將石頭砸過來前都會先在上麵淋上一層油使其燃燒,這樣的石彈砸到城墻上還能飛濺出不少燃燒的碎屑,輕則點燃室內易燃之物重則落到人身上將其燒死。 類似的武器曼努埃爾見過,數年前威尼斯“戰友”曾用類似的東西擊破一道又一道城墻,待城墻塌陷就一窩蜂湧進去。 當時曼努埃爾就在邊上看著他們把城內的羅馬人不分老幼的屠殺殆盡,隻因為他們選擇支持自己那造反的哥哥。 和以往一樣這次襲擊很快就結束了,但又出現了一批新的傷者,塔樓內到處都是他們痛苦的呻吟。這些人沒有說話,沒有表情,也近乎感受不到呼吸,隻是一直睜著渾濁的雙眼望著天空。 “陛下,您為什麼要親自前來,眼下奧斯曼人襲擊不斷隨時可能攻城!”一個手持巨斧的壯碩男人帶著侍衛急匆匆地朝曼努埃爾跑過來。 他長著一頭過耳金發,膚色和拉丁人一樣偏白,外貌卻和希臘人有幾分相似。他穿著與羅馬士兵格格不入的鎖子甲,頭戴鐵質圓盔,鐵護手護脛將他包裹得嚴嚴實實,腰間羅姆法亞劍的劍柄鑲著的純金已經褪色。 他身後的兩個侍衛與他打扮相同,區別隻是沒有披風以及羅姆法亞劍上沒有裝飾。這正是城防部隊的總指揮,同時也是瓦蘭吉衛隊的現任統領哈拉爾德。 “哈拉爾德卿,請原諒我必須來到這裡,”曼努埃爾支撐著有些虛弱的身體扶著墻勉強站立,“國家已經處於滅亡的邊緣,一個沒有領土沒有人民的巴西琉斯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我有必要也必須同戰士們一起為捍衛羅馬的榮光戰鬥到最後一刻。” “陛下,我能理解您的不甘,可如今國家陷入這種絕境您沒有絲毫的責任,真正錯的是您的兄長和父親那一輩人,要不是他們沉浸於內戰,帝國也不會——” “不用安慰我了,我很清楚自己接手的是怎樣一個國家,”曼努埃爾連忙打斷哈拉爾德,“不過你說這怪我父親,我覺得有些冤枉他了。早在那場撕裂帝國的內戰打起來的時候我父親隻是個傀儡而已,不管我父親怎麼做都無法改變定局。” “陛下,有一個疑問我不知當講不當講,不論是先帝還是您都積極嘗試聯絡拉丁援軍,可他們,那些褻瀆耶穌的野蠻人真的會來嗎?” 曼努埃爾無法回答。早年約翰五世祈求十字軍的舉動已經完全失敗,隻有臨終前曾向匈牙利的西吉斯蒙德送去的最後一份請求十字軍的皇家信函。 可四年過去了,歐洲方麵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曼努埃爾的耐心幾乎都快耗光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絕望的時候他甚至想帶領所有人出城同奧斯曼人搞玉碎沖鋒。 “快了,快了……慈愛的耶穌一定不會讓羅馬就這樣迎接末路的。我們的信仰就是我們手中的利劍銳矛,我們篤信真神,真神給予君士坦丁大帝燃燒著烈火的十字架,不屈的羅馬人也將在那十字下所向無敵,羅馬的聖火將像那太陽一樣永遠灼燒,羅馬的怒火也必將燒盡所有帝國的敵人。” 像歷史上那些名將一樣,曼努埃爾也嘗試對士兵們做鼓舞士氣的演說,可回應者寥寥。 倒不是此時手下已經忘記了羅馬的榮光,除卻因為受傷無法發聲的羅馬人還有希臘化的瓦蘭吉衛隊外,大部分留在城墻上作戰的都是拉丁人。巴西琉斯剛才的話進到他們耳朵裡就跟天書一樣。 曼努埃爾再次抬頭望去,墻外遠處是星星點點的火光,隱約還能聽到對麵的奧斯曼士兵正在唱歌。八成是慶祝他們偽神的吧,曼努埃爾心裡想著,上一次羅馬人齊聲贊頌耶穌好像還是拉丁帝國覆滅的時候。 在天邊的太陽即將西沉的時候,曼努埃爾忽然看到火燒雲上出現了異像。他期初懷疑自己花了眼,連忙離開塔樓跑到露天城墻上,嚇得哈拉爾德外加兩個拉丁侍衛連忙追上去。 那個異像依舊沒有消失,在曼努埃爾的眼中異像旁慢慢露出陣陣波浪狀起伏的東西,等到靠近後他才認出那是熊熊燃燒的火焰;火焰繼續變形,時而延伸時而彎曲,最後變成了一個燃燒著的君士坦丁十字,如達摩利克斯之劍一般高高懸在奧斯曼人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