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風了。 窗外的光透進房間,直直灑在了紹凱的臉上。 這是他的不知第幾次不願從夢中醒來。黑暗的房間幾乎空無一物,唯一亮點便是突兀的光。 不情願地起身後,紹凱這才發現,自己的鼻腔早已經被堵塞,塞滿了哀傷;他的胸口仿佛被巨石壓頂,難以喘氣。 他的被枕在睡夢中被浸濕。那是心痛的淚,麻木的淚,羨慕的淚…… 那明明是我自己的過去——紹凱心想著,羨慕的心理又被病態成了嫉妒。 越到這時,他又越不理解,這明明是他自己,為何會感到嫉妒? 於是他又開始哀嘆自己的無能,被痛苦與愧疚拽入深淵。 出去吹吹風吧!——紹凱甩了甩臉,走向了更加黑暗的房門。 可他依然在思索著,回憶著,在側身推門的剎那,地板懲罰了他。 我沒了右臂。 紹凱用僅剩的左手撐著地麵,看向了空缺的那個位置。 無論日月如何更迭,無論時間如何湍流,他總是忘不掉自己曾經什麼都有過,不願接受自己什麼都沒能留住。 他有過無限的快樂,但他可恥的傲慢卻將快樂吞沒,連同他想要的幸福。什麼也沒留下。 起身開門,風便毫不客氣地沖了進來。紹凱大口吸著氣,伸著懶腰。並不舒服。 伸展得差不多了之後,他便回過頭進行洗漱。 總算清醒了些。 再次出門時,他已經換好了衣服。奪門踏出了幾步,走下臺階。 …… 紹凱猶豫著回身看去,看見了沒有關上的大門。 一股酸流刺激了他的鼻腔。 他又想起了過去,無論在何時,隻要他開門,就會有一個身影伴隨著呼喚聲把門帶上。 紹民……紹凱使勁搓著眼睛,不想讓淚滾滾落下。 這不知是第幾次被過往刺激,總是斷斷續續…… 他逼著自己的身子動起來,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走到湖橋邊時,他看見了不遠處擠滿了人群。他跟著擠了進去,這才看見湖裡有個小孩,慌張的神情分明在告訴眾人他失足落水了。 紹凱左顧右盼,沒能看見一個見義勇為的人。他不停地搓著胸口,搓著那一個懷表。 於是乎,他左手搭起欄桿,擺出要跳躍的姿態,大喊道: “你連死的覺悟都沒有嗎!” 熙攘喧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了這個特別的男孩。隻見他閉眼吶喊,不知是在對男孩說,還是在對天空宣泄。 又是一個瞬間,他毫不猶豫地沖出圍欄,順著崎嶇的土道滾滾而下,直到在湖中迸出巨大聲響,巨大的水花蕩漾。 人們這才發現,這個男孩是殘疾人。 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紹凱用嘴巴死死咬住了落水男孩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左手拚命劃著。但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力氣遊了。 隨著左手抽筋,一聲聽不見的慘叫,溺水的人成了兩個。 但眾人依然沒有一個願意站出來,隻是靜靜看著。 一聲呼喊沖破冷漠,“紹凱!”,那個男人喊道,於是嫻熟地翻越欄桿,直沖沖地朝著兩個落湯雞奔來。 隻見男人迅速地拽走小孩,放在了最近的乾泥土地上,又回身搭起紹凱。接著又把手指放在了人中部位,晃了晃孩子,晃了晃紹凱。 前者毫無動靜,後者微微顫抖。 男人按壓著孩子胸部,有序地進行了人工呼吸。孩子吐出了一波又一波的水浪,煞白的臉漸漸有了紅暈。 相反一旁的紹凱卻又一動不動,男人想要觀察情況,卻發現他其實已經醒來,靜靜地看著天空。 “抱歉,”紹凱的聲音混著水花亂濺,含糊不清,“楊嗣隊長。” “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是你隊長了,叫我楊嗣就行。”男人說道,“能起來嗎?” “能。” 紹凱緩緩起身,於是楊嗣轉身拉起了孩子。 “你叫什麼名字?你為什麼會在湖裡?” 楊嗣問道。紹凱待在一旁看著。 “我自己出來的,我媽媽不讓我玩兒,還把我關在家裡,無聊死了,所以我就跑出來了。” 孩子理直氣壯地說著,仿佛剛才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我是問你為什麼在湖裡。” “因為這樣我媽媽就找不著我了!” 孩子皺起眉頭,左顧右盼地看著。 “你知道這樣很危險嗎!”楊嗣搭著孩子肩膀,說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才不告訴你,告訴了你你就該讓我媽找到我了,我還沒玩夠呢!” 孩子明顯有些怒意。一旁的紹凱終於站不住了,左手搭著男孩肩膀,說: “無論如何,你媽媽的話總是對的。你要聽你媽媽的話。” “你又是誰?” “或許我說的話你聽不懂,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不要過分放縱自己,選擇是要有分寸的,”紹凱深呼了一口氣,“這是代價,傲慢的代價。” 說著,紹凱掀開了自己的右肩領子,把猙獰的殘肢露了出來。 男孩見狀明顯有些害怕,大叫了一聲跑開了。 眾人仍然隻是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 男孩跑開後,紹凱便朝著上橋的那一方向走去。沒走幾步,楊嗣便叫停了他。 “你為什麼要自己跳下去,那個孩子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 紹凱停了下來。 “我隻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而已,這個世界冷漠無情,而我仍然什麼也做不到,”紹凱側頭說著,“哪怕是救一個溺水的小孩!” 紹凱的情緒又激動起來。 “從始至終,我還是什麼也做不到,我隻配乾看著!” “別說了!你的目標不是殺了血魔嗎!你不是想要報仇嗎?難道你就想要擺著這副姿態去麵對他?” 楊嗣企圖喚醒紹凱。 “別妄想了,那家夥可是能滅了整個村子的怪物!” “所以你就想這樣墮落下去嗎!你就想這樣傷了你弟弟的心嗎!哪怕什麼也做不到,但起碼也要行動起來啊!哪怕是死,也要死得有意義啊!” 紹凱的心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你要去乾嘛?” 楊嗣問著準備動身的紹凱。 “跑步。” 紹凱用幾乎沒人聽得到的聲音回答道。 於是他真的跑了起來,不斷地克服失衡的弱點。 如果真的有能對付血魔的辦法,我肯定會義無反顧去做。紹凱的心吶喊著。這是身而為凡人的義憤吶喊,深埋於內心的星星之火。 從始至終,他的目標總是一片渺茫。什麼魔法,什麼怪物,這些憑空出現的家夥,對他而言完全就是新的維度。他久久無法理解。 跑步,休息,吃飯,跑步……這一天就如此進行著,直至夜幕降臨,他的身影落在了金野鎮的每一個角落,最終回歸起點。 到家之後,他早已是筋疲力盡,癱倒在了地板上。一身的疲憊將他拖入了潔白的空間,無暇的夢境…… 他看見兩個男孩在風中追逐,不斷地跑,不斷地跑…… 夜幕降臨的寒冷將他驚醒,真正的世界引入眼簾。 人在至親去世時,不會感到過度悲傷。 反而是在往後的人生中被不斷刺激——身後打開的門沒人帶上;外出時問黑暗處要不要自己帶些東西回來,卻無人回應;累倒時沒人扶自己起來,沒人陪自己感受涼風…… 世界不斷暗示自己的失去,直到過往的感受全部煙消雲散,被蒙上了一層名叫失去的薄膜,明明看起來吹彈可破,實際卻堅不可摧。 “我繼續回去搬米,你們回來好不好……” 紹凱在黑暗中感受著淒涼,一切曾經不起眼的小事現在對他而言已如登天。 他多麼想再摸摸弟弟的臉,被他愚弄嘲笑,與他追逐,與他嘮嗑,與他談論往後;與媽媽一起乾活,攻克苦難…… 一切暗示著過去的,唯有胸前這輕輕搖曳著的懷表。 日月再次更迭,送來晨曦,灑滿人間。 嗯,弟弟和媽媽都出去了,我要趕在他們回來之前煮好飯菜,讓他們大吃一驚! 紹凱暗暗說著。 這又是不知第幾次在悲痛過後的自我欺騙。 他起身拿起廚具,開始烹飯煮菜。不嫻熟的刀功在廚房大顯身手,許久過後,客廳的桌子上擺滿了幾乎清一色的飯菜。 放上最後一道菜,紹凱便迫不及待地坐下,用筷子夾起其中一道吃了起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股微鹹的味道直沖味蕾,勉強咽下。 此時周圍空無一人,隻有孤零零的一個斷臂男孩。 這是他第二次做飯,這本該是多麼值得慶祝的事情:自己煮菜做飯,甚至隻用了一隻手! 如果弟弟在的話,他肯定要笑上半天。 弟弟…… 紹凱再次淚奔,飯菜突然索然無味,饑腸轆轆瞬間被悲痛填飽。於是他選擇了開門吹吹風。 但越是做出決定,他便越是痛苦。因為他總能發覺自己曾經明明擁有更多…… 曾經在家裡吃穿簡單,但非常開心;每當他開門,就會看到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動物在田野間奔跑嬉戲。 於是,他就會迫不及待地叫上紹民一起去玩兒…… 他惆悵地望著天,卻又想起了無數次與弟弟共同見證的浩瀚天空,眾星拱月,璀璨奪目,嘆而觀止。 一旦所做的事僅是為了自己,一切行動失去了陪同,他隻會飽受孤獨。 此時,吹來的暖風述說孤寂,群鳥的歌聲奏唱譏諷,朝霞的微光刺穿悲傷…… 他又跑了起來,哪怕多麼不情願。 他逼著自己的身子不斷運動,直到四肢酸痛麻木,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不用感受,無法呼吸,疲憊占領全身,沒法回憶,沒法感受,沒法知道自己其實還活著…… 每次入眠,亦或是每次昏厥,他都多麼希望這其實是一場夢,一個黑暗而漫長的夢。 隻要他一覺醒來,他身上的疲憊便會被快樂取而代之,一切都在,生活其實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