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萬頃,雲卷雲舒。樓蘭破,玉門開。 大氅翻飛,箬笠拂風,刃獒歸心似箭,全然無視拉克申在後麵緊追慢趕。伊犁馬名曰破雲,身高肥膘,實屬千裡良駒。眼前的景物已快的如幻似電,錚錚鐵蹄下,揚起的沙塵如同踏破的流雲一般。 而他此刻憂心忡忡,恨不得立刻回到部落。顯然,那三個黑山宗人說了謊,雙刀蠻蠻和連珠銃是他們從部落裡搶來的。阿帕克和卓一死,白山宗失勢,黑山宗一定會大肆報復,他們一定會趁亂洗劫諸部,然後又被白山宗殘餘黃雀在後。當下整個葉爾羌勢力完全處於群龍無首的割據狀態。 雙刀蠻蠻乃雲氏一門祖傳寶刀,百煉鋼所製,其名取自《山海經·西山經》:“?崇吾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鳧,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飛,名曰蠻蠻,見則天下大水。”郭璞注:“比翼鳥也,色青赤,不比不能飛。”是以雙刀一出,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而那連珠火銃本是一桿燧發槍,而非火繩槍。乃是現居翰林院侍講自號“耕煙老人”戴梓所製,也叫二十八連珠火銃。銃背上嵌著彈匣,可貯存二十八發火藥鉛丸。銃機有兩個,彼此銜接,扣動一機,彈藥自落於筒中,同時解脫另一機而擊發,能夠連續射擊二十八發。相傳耕煙老人在發明連珠銃的當晚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神靈勸告他,“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如果將此器獻上使其流布人間,你的子孫後代將沒有活人了。”戴梓深感此槍遺害無窮,是以隻將火銃私藏於家中,並未獻於康熙帝。可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此物竟流傳於市,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刃獒所在的部落位於和闐以東,在水一方。那裡人跡罕至,地處僻野,按說一般人不會發現,但顯然部落的位置還是暴露了,黑山宗此際已不分青紅皂白,逢人就搶。 沿著和闐河一路南下,沿途越來越多的打砸搶燒出現,似乎驗證了刃獒的想法。空氣裡彌漫著刺鼻的焦味,滿目的瘡痍。目及之處,幾縷黑煙掛在天上,形如一條條肆虐人間的黑龍。 殺聲、怨聲、哭泣聲此起彼伏。 刃獒腳拍馬腹的動作更頻繁了,他有一種很不詳的預感,他也希望那種預感隻是自己杞人憂天。 突然“嗖”的一聲,一支疾矢風馳電掣般一掠而來。間不容發,刃獒臨危不亂,頭稍稍一偏,那支箭矢擦著鬢邊將將滑過,在顴頰上留下一道死神刻下的紅線。 隻見前方有三個,不對,是四個。四個黑山宗人手舉角弩齊刷刷對著刃獒射來。“嗖嗖嗖”數箭齊發,各奔一路直驅。刃獒繃緊神經咬緊牙關,一提韁繩,破雲馬昂首長嘶,忽喇喇馬喙噴氣成霧,“噌”一個健步,動若脫兔,幾支飛矢分別貼著馬頸、馬腹、馬蹄、馬尾急急而過,再回首已無蹤影。 那五個黑山宗人同時發出一聲嗟嘆,回手又去掏箭矢。眨眼間,隻覺黑壓壓一片黑雲壓至,抬眼便看到人與駿馬隻隔毫厘。翻飛的大氅呼呼迎著風,形如一雙碩大的蝙蝠之翼,恍惚間好像看到數點蝙蝠從裡麵鬼魅的掠出,那來者的眼神此刻淩厲的就像嗜血的魔鬼,馬踏之處塵飛石走。 “拿命來!” 浸城刀在半空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寶刀長吟,刃氣震得空氣蕭蕭直響。四個黑山宗人喉口一甜,登時血如泉湧,空氣裡逐漸彌漫起血腥味。每個人的傷口不一,或頭或腳,或腹或腰。那詭異的身姿下噴出的不是鮮血,是紅蓮。滾燙的鮮血擦著馬尾,飄在空中,灑落地上,給流金澹宕的大地塗上一抹殷紅。破雲馬風馳雲走,竟滴血未沾。 刃獒回頭看去,心中不免感慨萬千,明明昨天還是飽受欺壓的饑民,今天就成了窮兇極惡的盜徒。人性之復雜,誰又能一兩句話就說清。 再舉目縱馬馳奔,一條長河,零星的綠洲,數點毛氈房,升騰的焦煙,部落就這麼突兀的出現在前方。 而數十丈外,又有一名目光貪婪的黑山宗人正在搶奪女子手裡的財物,那女子叫聲嚶嚀,奮力拉扯也無濟於事。 刃獒目光如電,放馬馳奔,手中浸城刀血還未乾,鋥地一聲一道寒光閃過,又添新血出刀回鞘。 一條胳膊驟然一分為二。 千裡之外,一名礁夫砍斷了一株雞血藤,橫切麵上的血汁依稀可見…… 斷骨之聲音猶在,黑山宗人半截骨頭露出來,血漬在半空中怒放,斷臂卻還在那裡緊緊攥著財物不放。 那少女也不遑多讓,雖驚不俱,迎著下麵“咣當”就是一腳撩陰腿。 千裡之外,一名庖丁不小心打碎了一個雞蛋,蛋液粘稠滑潤…… 黑山宗人“命在蛋稀”,劇痛之下眼淚奔流如雨,本欲以手掩襠,可手早就沒了,隻得哀號一嗓,翻著白眼在地上騰簇。嘴裡盡泛白沫,斷肢腥血噴流,奄奄一息。 刃獒回扯轡頭,健馬長嘶跳躍,碧玉一樣的蹄子騰霄於半空,人馬合一,英姿颯爽,一縷陽光從身後簇射而來,令人不忍逼視。 那女子螓首蛾眉,柳眉鳳眼,膚若凝脂,白皙如玉,眼角一顆美人痣,點得恰如其分,就像風雪中一朵傲人的梅花骨朵。見她笑語盈盈地說道:“刃獒,你回來了。” “我來也!”刃獒正欲開口,拉克申虎虎生風拍馬趕來,手裡的狼牙棒淋著鮮血,臉上的肅穆轉為笑靨,迎著女子眉飛眼笑道:“阿依慕,你還好吧。” “嗯”阿依慕微笑著點了頭,又關切的對刃獒問道:“刃獒你可無恙?” 刃獒頷首示意道:“我沒事,大夥都還好吧?” 阿依慕頓露難色,盈盈欲淚,道:“快去瞧瞧段二叔。” 刃獒忙問:“段二叔怎麼了?” 阿依慕嗚咽道:“他……他……” 刃獒未等她把話說完,回頭急切的對拉克申說:“你來照顧阿依慕,我且去瞧瞧段二叔。” 刃獒生活在一個小部落裡,裡麵均是些不願屈服準噶爾統治來此避世的纏回人。此外,拉克申、段二叔、魯班基、西琳摩瑪(摩瑪,奶奶)以及阿依慕是他算得上這天地間僅剩的親人。 西琳摩瑪和阿依慕均屬纏回人,西琳摩瑪年近花甲,生有兩子。大兒子在準噶爾汗國進兵喀爾喀(漠北)的戰役中英勇就義。小兒子去年也上了前線。 年輕時,西琳摩瑪也是十裡八鄉有名的美人,有人娶她願拿聘禮牛羊各五十頭出來,她都未嫁,卻偏偏相中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安卡爾。 她常說是安卡爾的善良與勇敢俘獲了她的心。 在小兒子兩歲時,當地狼患猖獗,安卡爾和幾個部落裡的壯丁決定一同結伴打狼。 那日天就不是很好,一大早便起了大霧。本以為到了中午霧會散去,不想事與願違,午時時分霧不退反濃,整個林子都被霧靄鎖得死死的,幾仗遠的地方,就看不見什麼了。 安卡爾憑借著一腔熱血,立功心切,打狼隻顧沖在最前頭。起初,眾人還都能跟著他按計劃遊走,時候一長,他越打越疾,越疾越遠,等自己再回身時,其他人連個影子都瞧不見了。 後來眾人是在灌木叢裡發現他的,彼時他下半身已被狼群掏空,傷痕累累,可見生前與狼群殊死搏殺到最後。 部落裡的人說,西琳摩瑪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二十多歲,縱使如何粉妝精飾也難掩發間幾縷花白。待及大兒子命殞沙場,人便徹徹底底衰頹了,滿頭白發,再也不見往日姿色。 阿依慕是個善良活潑的姑娘,平素主要和西琳摩瑪負責刃獒一眾的飲食起居。她年紀要比刃獒稍小三兩歲,但麵對困難時的眼神卻巾幗不讓須眉。 她來部落已有四年。四年前的一日,阿依慕一如既往地同父母到河邊放牧。那天熏風和煦,芳草萋萋,氣溫溫柔的就像天鵝絨落到身上。忽然一陣勁風疾吹,羊群另一邊一夥策馬橫刀的強盜赫然出現。那夥暴徒麵目猙獰的可怕,對羊群露出餓狼般的眼神,他們搶羊,也搶人。 她清晰的記得那夥人是其他部落裡的族人,但貪念一起卻沒有絲毫往日情分。在那個烽煙四起的朝代,沒有財產反倒比有財產更安全。 她也清晰的記得,當她被虜到馬背上的那一刻,恐懼與戰栗令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噙滿淚水的眼睛越發顯得空洞與絕望。她聽見馬背上的人笑得是那麼的邪放,緊接著另一匹快馬呼嘯而過,他的笑聲便戛然而止。 當她回過頭,她看到那個人已經沒有了頭顱,整個人直挺挺的杵在馬背上,截斷的脖子正汩汩的冒著殷紅的鮮血,那噴薄出的血液竟讓似火的驕陽都遜色了三分。 一柄雪亮的刀,形如雁翅,寒芒乍破奪人眼。 是刃獒奮不顧身救了他,目光堅韌,如猛虎下山,寒刀刃影斬敵人於馬下。但他的父母卻沒有那麼幸運了,匆匆的離開了這個該死的人間。也就是那一次經歷,她慢慢嘗試將那堅韌的目光刻在自己的眼睛裡。 魯班基,意大裡亞(意大利)人,順治十四年,14歲的他隨衛國匡來中國傳教。那時節正值四月晚春,春華姹紫嫣紅,楊柳青青如新。他舉步在熱鬧非凡的長街,巷子裡總能飄來若有似無的酒香,目不暇接感受著異國風情。 才美美地走過一座石橋,前麵驟然傳來一陣騷動,抬眼望去,隻見人頭攢動,嘰嘰喳喳圍了一群人。 好奇心促使他撥開人群,隻見一名遊街的囚犯此刻正被幾個清兵用藤條狠狠抽打。犯人反綁著雙臂,耳朵兩側分別插著一隻紅色的小旗,一名衙役拎著銅鑼,鳴鑼開道吸引人群圍觀。 魯班基頭一回見此場景,起初覺得驚奇,然後倍感悲憤莫名。 “住手!”他振臂高呼,忙不迭上去喝止,嘴裡碎碎念,生疏地誦起約翰福音第一章。 彼時洋人還隻是洋夷,那幾個衙役壓根沒睬,繼續用藤條抽打犯人。見他仍撕扯著不依不饒,咣嘰一腳,踢得他人仰馬翻:“哪來的夷人,滾開。” 他全然忘記自己是如何掏出的火槍,並扣動扳機。隻依稀記得,有一個清兵的腦袋瞬間炸開了花,頭骨碎裂宛若一朵盛開的百合。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盡管是屬於別人的死亡。他也感到第一次無限接近聖母瑪利亞,純潔、可愛、威嚴,那是上帝常設之美。橫豎人死都要見上帝的,任誰也辯不過墳墓,當下送那廝早點見上帝也好。這也不失為一種傳教嘛,雖然很黃很暴力。他心裡如是想著,卻又念及東方人多半不信上帝,十殿閻羅官威太盛,之前憧憬的美好畫麵瞬間殆盡,眼前頓感血腥,不由胃裡翻江倒海。 眼見清兵高舉刀戈越走越近,這回當真輪到自己接近死亡了。 危在旦夕之際,先是聽到一曲悠揚的簫聲,跟著一道流星似的劃過,一座高山立於眼前。他凝神仔細觀察才發現那是一名身姿秀頎的俠客,衣袂翻飛,鬥笠如雲遮月般遮住眉宇,卻遮不那淩厲的殺氣。手中出鞘一尺來長的雙刀,寒芒如蛇信駭人膽寒。而更令人膽寒的是已然橫屍膝下的亡魂,他何時出的刀根本無人看清,所有人隻看到一道炫目的粼光閃過,而他嘴角那抹自信的笑容更勝過他的刀。 那夥清兵早已被嚇得魂飛破膽,丟盔棄甲抱頭鼠竄。魯班基終於親眼見到了上帝,一連幾聲感謝上帝,那俠客又問他是願被官府緝拿,還是跟自己一起浪跡天涯。他覺得這是上帝的召喚,不加思慮,遂決定與那俠客從此流亡漠北。 此外,魯班基還隨身攜帶一張洛倫佐尼式燧發槍設計圖紙,由何而來不得而知,隻曉得他曾多次企圖復製圖紙裡的內容,皆以失敗告終。後來漠北簫客偶然得到二十八連珠火銃,魯班基這才發現,此火銃竟與洛倫佐尼式燧發槍有異曲同工之妙。又發現二十八連珠火銃射程和準星都有明顯缺陷,則試著改良連珠銃,將原28發改為8發,射程與準星側較之前有較大提升。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平素在部落裡沒事便搞搞火藥彈丸,槍械維修雲雲。 魯班基本名基安蒂,因十分喜歡東周的公輸班,又因彼時很多傳教士來中國傳教都會給自己起一個漢名,是以改名公輸基。後來聽人說公輸隻是氏,本名姓姬,遂又改名姬基。部落裡一旦有人找不到他,便找漠北簫客問姬基在哪?以至於一旦有炊金爨玉,佐酒言歡等場合,他酒力不勝,啜兩杯便吐得稀裡嘩啦。這時,酒客們皆不約而同地笑道:“姬基吐了。姬基吐了。”後來漠北簫客實在覺得此名有辱斯文,遂令其改名魯班基。 段二叔呢,用他自己的話來講,他是一個卑鄙之徒,是一個無用之徒,是一個早該死去之徒。他在錯誤的時間遇到錯誤的人,誤了自己一生,亦悔恨了一生。可男人愛女人有錯嗎? 段二叔本名段玉青,出身於鎮江百煉莊,莊子素有“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之美譽。祖上是抗金名士,善冶煉鍛打百煉鋼而聞名。百煉莊主段萬能是段玉青的兄長,為人豪爽,仗義疏財,頗得四鄉人士贊譽。其妻張氏有薛濤黃娥之才,相貌不說絕代芳華,倒也生的秀麗端莊。段萬能素日除去打理莊內瑣事之外,白天就隻顧交友集會,結交一些江湖上的賢達義士。文墨也僅是粗通,常與張氏話不投機半句多。張氏私下為此經常與堂妹抱怨:“媒者所誑,誤嫁賤工。”終日守在軒內孤芳自賞,鬱鬱寡歡。 段玉青一向不勞心家業,一天到晚隻顧與一些士族子弟舞文弄墨,風流瀟灑。有時見嫂子總悶悶不樂的樣子,也會與她吟詩唱和,以神雅懷。 一日日色斜照,楊柳依依,未時愜意,張氏百無聊賴的坐在窗前寫詩,手裡時不時翻著《新唐書》用典,直到懸筆寫完尾聯最後一字,她水嫩的臉上仍不見半分撥動,一雙眸子勤勤地向窗外穿廊眺去,然後唉了一聲,悻悻地轉身出門忙別的事了。 段玉青此時口中哼著小曲,正去賬房支錢,穿過正堂軒房時,見窗牖四開,臨窗布幔屋內無人,走進一瞧,案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左邊一本《新唐書》,中間一張箋紙上題詩一首雲: 瓜州夜夢瓜洲夜? 歸義軍迎歸役軍 聞譽敦煌瑤翠好 孤忠西北無譽聞 他知這首詩一定是嫂子寫的,看似平平無奇,卻暗藏玄機。遂也另鋪箋紙,回了一首: 鴉寒凍月臘月一 一月臘月凍寒鴉 花雪飛天迎亮月 月亮飛天迎雪花 待張氏辦事回來,見案上似被人動過,走進一瞧,見有人洋洋灑灑回了這麼一首,嘴角不由微微上揚。 二人就這麼偶爾互通書信,倒有些成了知音。 可這日子一久難免不互生情愫。 而張氏畢竟是個遵循三綱五常的女子,《烈女傳》也熟讀,不願越雷池一步,做那刀剮胸、斧砍手,引人唾棄的殘花敗柳。於是一狠心,索性斷了與段玉青的來往。 段玉青起初坡有些不願,但念及長兄如父,自然也不願做對不起他的事,有悖人倫,但也不願兄嫂從此滄海遺珠,鬱鬱成疾。是以五次三番找大哥促膝長談,冀以他多關心一下張氏。段萬能是一個心粗的漢子,沒多想,以為老二“入則孝,出則悌”,倒把話銘記於心,日後真把心思用到了愛妻身上。夫妻關係得以緩和,日漸親密,伉儷情深。段萬能還逢人便炫耀張氏的詩詞,外人也頗驚嘆張氏的才華,街傳巷聞,這事竟成當地一段佳話。 段玉青愛上一個不該愛的女人,欲求不得,是以終日變得越發放蕩形骸。飲酒、作樂,縱情聲色犬馬,甚至屢屢將秦樓楚館裡的花魁帶回家中,買笑尋歡,故意讓張氏瞥見。但張氏心情如何他不知,他卻早已冷徹心扉。 直至大順永昌年,清兵入關,次年南下,對南方諸鎮大肆屠戮。段氏一門不得不連夜出逃雲南。 然而在逃亡途中,幾人藏身於古剎一晚,本來已經躲開了清軍的搜捕,豈料正欲動身出發,清軍居然去而復返。段氏一門寡不敵眾,慘遭滅門。張氏更是不堪受辱,拔劍自刎。 可那些清兵怎願輕易舍棄這香肌玉膚,饕口大張,幾度奸屍。段玉青彼時被一個清兵一腳踢到了簷楹上暈死過去,僅以身免。醒來後發現兄嫂雙雙殞命,嫂子更是衣衫襤褸,雪白的半個身子裸露在外,其狀甚慘。 遂發瘋似的沖將出去,被暗石絆倒,滾下了一處斜坡。幸而偶遇一個下山砍柴的小和尚,見山上密林深處有一黑影鬼哭神號地挾風而來,順坡直滾到他麵前。說巧不巧,段玉青此時披頭散發,落地的姿勢恰好是屁股先著地,雙腿盤坐,雙手順勢搭在膝上,直直入定。二人尷尬相視半晌,小和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柴也丟了,叩頭如搗蒜道:“達摩祖師在上,受弟子一拜。” 拜了片時,見達摩祖師巋然不動,趨步前去,將將瞧清原來是一個凡夫俗子。此人雙眸空洞,目瞪口哆,全然一副失了魂的樣子,任其如何推搡,全無半點反應。小和尚擔心幽林森森,他被野獸銜去,遂帶回寺中照料。 段玉青起初成了一個半癲半傻之人。安靜的時候便命他打掃院落,瘋癲的時候便隨意挑個小和尚帶他下山雲遊閑蕩以防滋擾香客。時候一長,往來的香客便傳:“少林寺裡有位濟公”。另一個香客傳:“不對,寺裡藏書閣前有位掃地高僧。” 人雲亦雲,少林寺一時香客雲集,門庭若市。 段玉青整日青燈古卷,暮鼓晨鐘,佛法聽多了,神情自然也日漸好轉了,決意從此遁入空門,學會了一門精湛槍法。 待到幾年後天下大鬧饑荒,寺廟主持令他下山賑濟災民,偶遇一夥破衫爛襟的清兵在爭搶一名婦人的孩子,口中嚷嚷著要拿菜市當菜人賣掉。他塵緣未凈,一時怒上心頭,手刃了兩個清兵。 大庭廣眾下殺人,況且對方身份還是衙役,段玉青已然做好慷慨赴死的準備。 但聞一曲簫聲悠悠,伴隨一襲短打勁裝衣袂翻飛的俠客,由亂軍之中殺將而出,那是一頭沖入羊群,無可匹敵的狼。 那人淩空一躍,漫天刀光,幾名骨瘦嶙峋的官兵登時發出淒厲的慘叫,駕鶴西去。一名險些逃脫的官兵,更是被一支明晃晃的洞簫貫穿喉嚨。一時間所有人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圍觀群眾烏泱泱作鳥獸散。段玉青也被眼前突如其來的場景搞得不知所措,忙上前問那俠客尊姓臺甫。那俠客僅僅微微一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那雖然隻是一抹尋常的笑容,但在段玉青的眼裡卻仿佛比朝霞還要嫣紅,比古樸渾穆的佛像還另人動容。 自此,官府發出了懸賞令,段玉青和尚也做不成了,還俗後隨漠北簫客踏上流亡生涯。 刃獒快步流星來到一處白色氈房前,人還沒進,裡麵隱約傳出西琳摩瑪的抽泣聲,挑簾而入,見西琳摩瑪和魯班基圍在床前,麵色深沉,床上躺著的人正是段玉青。段玉青此刻深陷昏迷,衣襟半敞,胸前隱隱浮現一張紅色手印。 魯班基此時仿佛看到了救星,展顏舒眉道:“我的上帝,刃獒你終於回來了。”向身後挑了一眼道:“拉克申呢,怎未見到他。” 刃獒未作答,撩開段玉青的衣襟,仔細打量那隻紅手印。 西琳摩瑪泫然涕淚,唏噓道:“昨日夜裡突然闖入一夥黑山宗,不由分說,見人就搶。那些人懂些武功,我們這些老幼病殘豈是對手,唯你段二叔能夠招架,但他也隻顧護著我們,任著賊人去搶,連你的寶刀和槍都落入賊手。你段二叔氣不過,便與那賊人搏鬥,原本占據優勢,豈料一人假意投降趁你二叔不備,一掌直取胸口,你段二叔吐出一口鮮血倒地不起,那夥人便揚長而去。然而直至天明,黑山宗一波方走,又來一波,已然大亂。” 魯班基掃視著刃獒,忽地眼前一亮,誒了一聲道:“寶刀和槍為何又在你手裡?” 刃獒緘語不發,直勾勾打量著那紅色手印,麵色凝重,喃喃道:“朱砂掌。” 西琳摩瑪憂疑道:“何為朱砂掌?” 刃獒緩緩道:“朱砂掌乃武當三十六功之一,與鐵砂掌不同,它實屬軟功內壯的功法,練的是手掌勞宮,旦夕以藥酒塗抹於手掌配合心法輔之,此藥酒據傳有二十八味藥材,因內含有朱砂,是以稱之為朱砂掌。” 魯班基駭然道:“我的上帝,此等掌法如何,段先生還有的救嗎?” 刃獒道:“若非十餘載苦功此掌斷不可成,一旦練成,內力大增,掌力陰毒,殺人於無形。但我見此掌印淺鮮,並未傷及性命,可見出招之人功力尚未到家……”話由未及,刃獒腦海倏地浮現一人,施掌之人雙手常年錘打浸泡,手掌一定粗糙黝黑的很,那雙手就像被二流石匠刓鑿成的。沒錯,是阿卜杜拉。 “該死,我早該想到。”刃獒怒不可遏,內心不禁忖恨道:“那雙手一看便係練家子,隻怪阿卜杜拉當時藏拙於身,自己一時看走了眼。他朱砂掌火候尚早,隻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是以他外功平平,待對方放下戒備,他便可摧勁施掌,轉敗為勝。”一念及此,刃獒不免連連心怯,後背有些發涼,若非自己當機立斷宰了那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很大概率阿卜杜拉會給自己下絆子,屆時床上躺著的不止段二叔,還有自己。 西琳摩瑪焦急地問道:“當下如何是好?” 魯班基雙手合十,開始閉目禱告。 刃獒朗聲道:“依我看,目前暫無性命之慮。但若不及時醫治,時日托久了怕會傷及心肺。使那朱砂掌之人名叫阿卜杜拉,我已取了他性命。”刃獒這才一五一十把事件原委大概齊講述一遍,又說:“朱砂掌的解藥一向隻有練者本身持有,如今那人一死,屍首怕是早就喂了禿鷲,若求解藥,隻得去趟武當山了。” 西琳摩瑪一輩子未出過漠西,一聽武當山是座山,以為最遠也不過西域邊陲,忙道:“那你快些去取,早去早回,晚上回來用飯。” 刃獒心想我孫悟空啊,一時無語凝噎,魯班基此際停下禱告,失笑道:“武當山,哦,在那中原遙遠的湖廣之地。非一年半載不可及。” 西琳摩瑪頓露驚異之色,聳然道:“中原,那麼遠!如此你二叔能否撐得住你回來麼?” 刃獒淺顰道:“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來回路途甚遠,若僅僅是去,快馬加鞭些,興許來得及。若再算上回來的時間,中間再有變故耽擱,縱解藥到手,段二叔也無藥可救。”說著,凝睇著段玉青,喃喃道:“段二叔當下昏厥不醒,若換乘馬車,一路顛簸不知身體能否吃得消。若是醒著倒還好,早些出發也少耽擱時日。隻是現在……” 未等刃獒把話說完,段玉青當即垂死病榻驚坐起,高聲道:“我和你一起去武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