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以巍峨致遠,以寧靜修身,以融水為行,將籽玉流入人間。采、淘、鑿,濯浣鉛華展露鵝卵的肉身。大如盤鬥,小如拳栗,在五色斑斕中軟玉有了君子的氣韻,赤女踏水而歌。大江東去,淤泥裡,千掌萬掌淘盡多少璞石,而兀自對河畔卑躬屈膝的則是采玉人的貪嗔癡。 於闐玉素來天下聞名,常引人趨之若鶩。這世間的欲望總能如此相像。刃獒望著被暴民以貪嗔癡洗劫後的部落,再也見不到牛羊,再也見不到笑容,眾人從擁有到失去隻在一瞬,孩子們餓了隻能去和闐河裡捕魚。弱小的貧民不正是任掠奪者拾取的玉石麼? 眾人協力重整部落,將傷員安置一起,那些得以自食其力的便負責修繕氈房,漁獵打水。然後他和拉克申開始整備行囊,準備明日一早出發,同段玉青去武當求藥。 那段玉青看起來精神抖擻,全然看不出有傷在身。刃獒疑他是為重回中原才假意昏迷。但那鮮紅的掌印隨胸脯升沉起伏,仿佛有一隻手在色瞇瞇的揉搓他的胸部。魯班基則認為段玉青屬於回光返照,好說歹說要晚上給他詠誦聖經。 夜幕普降,星芒渺渺,月光是不慎打翻的銀河之水,滲漉人間給莽蕩大地鍍上一層亮銀。歷經一番劫難的部落,今晚沒有篝火,沒有人熱情洋溢的彈奏冬不拉,沒有載歌載舞的男女老幼。大家心情低落,被死寂的氛圍籠罩。 明月,遠山,孤影一點。 刃獒風姿如玉卓立於月下,他又在擺弄那張腰牌。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包括月亮。 “入夜了,怎麼還沒睡?” 阿依慕的柔聲由身後傳來。隻見她高鼻深眸,剪水秋瞳,溫柔嫵媚。粗黑亮澤的發辮融入這如許的夜色中把夜色趁得也越發溫柔。不同於南方女子的溫婉清秀,北方女子的高挑大方,阿依慕獨特的異域風情宛若從敦煌莫高窟裡走出的神女。 刃獒揣回腰牌,神情平淡,從容一笑道:“長夜漫漫,無心睡眠。” 阿依慕帶著疑慮,與刃獒隻隔不到三步之遙,輕聲細語地問道:“常見你拿那張腰牌出來,那是誰的腰牌?” 刃獒淡淡道:“一個舊友的。” 阿依慕眼睫眨了眨,輕聲問:“睹物思人?” 刃獒道:“談不上思人。閑來無事罷了。”刃獒刻意避開話鋒,顧左右而言他:“為何你還不睡,經此一遭,也該累了吧” 阿依慕道:“正因為經此一遭,很多人其實都睡不著。” 刃獒不再注視阿依慕,隻是木然的望著天空。 阿依慕卻注視著刃獒,眼角眉梢含著一抹淡淡的惆悵,軟聲細語道:“是否有人跟你講過你,一入夜深你就變得……很寡言。” 刃獒苦笑道:“正如孤獨的人最怕熱鬧,或許我這樣的人更怕夜晚,夜晚讓我們原形畢露。” 阿依慕道:“如何原形畢露?” 刃獒道搖頭嘆道:“你不會有興趣想了解的。” 阿依慕一時緘口,邁步走了兩步負手望著天邊,忽又轉過身來,擲地有聲道:“大漠飛煙縱橫漠西,誰人不想一睹風采。你的身世我隻從段二叔的口中略有耳聞,既然我們是朋友就應當坦誠相待。” 刃獒道:“既是朋友又何須在乎對方身世。” 阿依慕眼神十分篤定地說道:“既是朋友就應該在乎對方。” 刃獒深知這天底下男人若跟女人講道理,是一定講不通的。是以他無奈的問道:“你想知道些什麼?。” 阿依慕星眸流轉如寒星倒影,微微一笑道:“你到底叫什麼?天底下就沒有姓刃的。” 刃獒道:“有人姓任啊。” 阿依慕道:“所以你姓任?” 刃獒道:“我不姓任。” 阿依慕蹙眉道:“所以,你到底叫什麼?” 刃獒陷入一段沉思,舉頭凝望天邊的明月,繼而又哀哀的嘆了口氣,幽幽說道:“我本姓雲……” 刃獒本名雲烈,先祖乃大明開國將領時任定遠候王弼將軍親衛。王弼武藝高超,擅使雙刀,刀法精湛驍勇,時人稱之“雙刀王”。雲氏先祖深得王將軍賞識,得其刀法真傳。後來王將軍由於受到藍玉案的牽連被皇帝賜死,雲氏一門祖上積善垂慶,致使家族未禍及牽連。後來為緬懷王將軍是以將其刀法命名“百勝刀法”。隻是雲氏一門憂感此刀法或被閹黨誣陷與藍玉案有關,故而將此刀法隻在家族嫡親一脈暗中傳承。弘治年間,雲氏家族出了一名錦衣衛,因刀法精湛,屢破奇案,被提拔官職指揮同知,禦賜飛魚服、雁翅刀,一時光耀門楣。及至嘉靖年,族中又有一人投身戚家軍,官至監軍。有道是“朋黨之興,始於君子,而終不勝於小人,害乃及於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嘉靖一朝黨爭傾軋嚴重,君臣比周,彼此互疑,戚將軍因此遭到皇帝罷黜。雲氏一門心灰意冷,辭軍還鄉,於皖南一帶創立雲家堡。 阿依慕聽得瞠目結舌,連連慨嘆:“未曾想,你們雲氏一族也稱得上滿門忠烈。” 刃獒苦笑道:“何為名門,何談榮耀,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過繁華落盡一場空。而今再看看家父與我,遠避大漠,隱姓埋名,哪還有一點昔日榮光。” 阿依慕道:“說到令尊,我聽魯班基說過,他是因為護送部落出逃,被準噶爾軍隊圍剿而犧牲的,對麼?” 刃獒道:“的確如此。彼年因我去中原參加較武大會才免於那場劫難。沒想到回到漠北時……”說道此處刃獒隻覺吼口一乾,幾乎哽咽,良久唏噓道:“後來為躲避準噶爾軍圍剿,拉克申,魯班基段二叔和我,迫不得已逃往漠西以南。” 阿依慕星眸微啟,嫣然一笑道:“然後你救了我,然後安拉讓我們在此相遇。” “或……”未等刃獒開口回答,拉克申那聲如洪鐘的嗓音由身後脆生生敲擊出來:“自然是安拉讓我們相遇啦!”他左手搭著阿依慕的肩膀,右手搭著刃獒的肩膀,嬉皮笑臉又道:“在一旁聽你二人說半天了,若談及豐功偉業,誰祖上還沒一個半個。” 刃獒斜睇著他,一臉譏笑道:“看來我們草原上的第一巴特爾也有相同的經歷?” 拉克申倏地麵色凝重,神往於天邊,回憶慢慢展開,娓娓道:“若論過去,我的故事卻是這樣……” 話猶未及,刃獒與阿依慕扭頭轉身,慌不擇路的逃遁了,隻留下拉克回味無窮地呆立在原地。 這一夜部落裡確實有很多人都沒睡,自顧自忙著不同的事情;西琳摩瑪在油燈下細細縫補氈子。魯班基正襟危坐口中念念有詞合掌禱告。段玉青躺在榻上一麵心滿意足神往中原,一麵按揉胸口。阿依慕腦海回蕩著刃獒橫刀立馬的英姿,帶著七分婉約三分柔情,嘴角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刃獒輾轉反側久久難寐,因為他不但失眠,臥榻一側竟還擠著一名八尺莽漢。拉克申今夜非要與他共度良宵,說要暢聊家常。然而頭一沾枕,那廝便酣酣大睡起來。一邊磨牙,一邊手舞足蹈夢囈不斷,偶爾叮咣五四臭屁亂放。刃獒心知他這是又夢見被狗追了,並且看樣子這回夢裡帶了武器。 不料心裡正想,砰然一聲,刃獒小腹毫無防範挨了拉克申夢裡一拳,這一拳力度沒有十分也有八分,結結實實疼得他鼻子一酸,淚奔如雨。刃獒恨的咬牙切齒,咣咣咣立時還了三腳,這三腳有如生踢鐵板,他自己腳一陣疼一陣麻,拉克申卻安如泰山,繼續與周公對弈。 刃獒越看越氣,越氣越恨,倏然嗅到一股怪味刺鼻。起初以為是拉克申的人生之氣,但細細品鑒之後,發現此味酸中帶臭,歷久不散,宛如腐壞的奶酪沾滿了小茴香被乞丐夾在臭咯吱窩裡倚著醬油窖酣睡了三天。那味道直沖天靈蓋,使人提神醒腦。待及由上到下痛聞一番,輪到那雙乾枯如木的腳丫子時,頓時三魂六魄隻剩一魄。刃獒捂鼻心裡嘀咕道:人雲蒙古跤有一招“力拔千斤”令人聞風喪膽,莫非還有一記“聞腳喪膽”克敵製勝?今日我權當為拉克申的命名之父,賜此腳為“驅魔腳”! 這一氣味勝過千軍萬馬,令刃獒無處躲藏,幾欲奪門而逃,驀然靈機一動,嘴角微微上揚,沖著拉克申的麵頰“啪啪啪”連抽三個巴掌,揪住他的餃子耳叱道:“快起來,準噶爾軍來了。” 拉克申睡眼惺忪,口水殘存於嘴角,懵懵懂懂的問道:“誰來了?” 刃獒麵籠寒霜,疾聲道:“準噶爾軍來了,就在帳外。” 拉克申的意識尚半沉在睡夢中,稀裡糊塗去摸狼牙棒,但見他摸了半晌,隻摸著一條鹹魚乾搖搖晃晃沖出帳外。 翌日一早照例用過食膳,幾人便整裝出發。刃獒讓西琳摩瑪幫他剃了三千煩惱絲,剪去那頭如黑雲般的秀發。但他仍難以接受滿人的金錢鼠尾,便隻是讓西琳摩瑪將兩側鬢發剃凈,綰一個馬尾發髻高高豎起。一身翻毛邊的勁裝疾服,一雙牛皮軟靴,乍一看倒有幾分遊牧民族的樣子。 他腰間係的革帶源自漠北簫客改良的蹀躞帶。蹀躞帶作為隋唐乃至遼金盛行的腰帶,上麵配備了各樣的軍需配置。革帶上除了佩刀、小刀、燧石、銀錐、礪石、針筒、魚觿外還額外配備了火藥、黃紙、彈丸、流星鏢。背上一桿直挺挺的連發火銃威震南北,腰間浸城蠻蠻斬蛟除寇,胯下伊犁烈馬鋒棱瘦骨,大漠飛煙劍指何方? 而他之所以一番喬裝打扮,一來是不想被人輕易識破大漠飛煙的身份,二來在其年方二八那年,參加天下較武大會返程的途中,殺死了一名仇家。雖時隔數載,已然豹變成俊俏男兒,但為以防萬一,兀自得小心行事。 段玉青已在大漠浸淫多年,日漸夷化,頭發素來剃的凈光,一身羊皮錦緞加身,已看不上當年的影子。是以縱然有命案在身,官府一時半會怕也是難以辨認。 至於血統最純的草原漢子拉克申,三人中數他未被官府通緝,倒落得個如雲如水,水流雲在的坦然自在之情。 臨行前一行人來到漠北簫客的衣冠塚前告別。 這一天惠風和暢,青鳥數點,湛藍的晴空下,幾朵白雲輕輕的來,又輕輕的走。墓碑前不知何時吐蕊了幾朵鬱金香,那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中寄出的是誰的花語? 幾人懷著悲痛垂首肅立於墳塋前,對漠北簫客傾訴著心中的思念。 漠北簫客的墓碑上並沒有篆拓碑文,他一生充滿了跌宕與傳奇,他這個人神秘而低調,更不喜歡被人立傳樹碑,有些人專注眼下的利益,有些人貪圖身後虛名,霜狼屬於二者皆可拋,把傳說撰進江湖。但做為傳奇,符號到底還是應該有的。其死後眾人為立什麼樣的碑,爭執不下。 魯班基認為既然不寫墓誌銘,索性立一個十字架,如此慰藉靈魂得以上天堂。段玉青罵他心術不正,人之已死還要幫他傳教,不使其往生於奈何橋投胎,還要調劑到天堂。 段玉青則說,既然漠北簫客威名遠揚,莫不如雕一支石製巨簫立在墓前,以正八方。但念及一支巨簫若直挺挺的豎立於墳頭前,馳目遠望有傷風化,是以也否定了該對策。 最後刃獒再三籌度,力排眾議,決定既然要樹碑,又須使唁者肅然起敬,念及父親化名“霜狼”,所謂“霜狼乃簫客,蠻蠻血浸城”,理當樹一座狼首的雕像更為貼切。段玉青出身百煉莊,莊子素有“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之美譽,重任自然落到他的肩上。 於是三人很快付諸行動,段玉青更是花費七七四十九日,遴選數十種石材,嘔心瀝血終於完成了漠北簫客的墓碑石像。 吊唁那日,惠風和暢,青鳥數點,湛藍的晴空下,幾朵白雲輕輕的來,又輕輕的走。唯一不同的是彼時四野並沒有鬱金香綻蕊。長歌當哭,眾人懷著悲痛的心情訴說著對往日傳奇的寄思。 俄頃,魯班基豁然縱聲長笑。 段玉青眉頭緊鎖,向魯班基斥道:“洋夷,你笑甚麼?” 魯班基頓住語聲,轉而又一本正經道:“你們中國有一位叫莊子的智者,其妻子死後眾人皆悲戚,他卻鼓盆而歌盡顯通達之心,今日我當如法炮製,以示我對霜狼先生的哀思。” 段玉青方欲破口大罵,但念及死者為大,生生把話又咽了回去。 刃獒沉吟道:“你隻知鼓盆而歌,卻不知刎頸之交。杜伯和左儒為至交。周宣王殺杜伯,左儒勸阻無效,回到家中自刎而死。你與家父乃故交摯友,是否亦效仿之以示對霜狼先生的哀思?” 魯班基聽畢踧踖不安,連連呢喃阿門阿門。 眾人又俯首吊唁。 “誒?”隻見阿依慕此刻仿佛看到什麼,邁著輕盈的步子緩緩來至雕像前,上下打量這座雄赳赳的“霜狼”像,猶疑道:“這或許……是條狗吧。”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無不愕然。刃獒也斂色凝神,上下打量這座雕像,先是一驚,然後恍然大悟,這雕的哪是狼,分明是狗。 跟著部落裡一個垂髫幼童也指著雕像驚呼:“這不是我家的塔莎麼?” 眾人一片嘩然。 刃獒臉色仿佛歷經了一場雨過天晴又夕陽,先是一陣陰沉沉,然後睚眥俱裂如狂風閃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最後霽雨初晴臉上一輪赧紅燥熱,渾身顫抖不已,氣的牙咯吱吱地響。臉色不好的還有段玉青,畢竟始作俑者是他,他總要給個說法,於是隻得強壯鎮定,正色道:“哪裡的笑話,這明明是狼,你看那耳朵,那眼神,那獠牙,此乃漠北獨有的草原狼是也。” 魯班基嗔怪道:“段先生,你見哪匹草原狼吐舌頭。” 段玉青期期艾艾道:“這並非吐舌頭……這……這是做鬼臉,以示對死亡的豁達。”跟著又加以篤定道:“嗯……確實不假。” 顯然段玉青為此難以自圓其說。原來自從被委任塑造霜狼雕像,段玉青惶惶不可終日,他至多算是一個鐵匠,何以眾人都拿他當石匠?但畢竟被給予厚望,霜狼又是患難兄弟,理當義不容辭,知難而上。但雕了一個月有餘,不是鼻子歪了,便是眼睛雕成了對眼。眼下手頭無狼參照,自己又分身乏術。正一籌莫展,恰逢部落裡的塔莎悠閑踱步而來。 塔莎是一匹品種優良的哈薩克獵犬,活潑矯健。段玉青靈光一閃,心想橫豎狼與狗皆為近親,大同小異,屆時隻要將狗的樣貌加以潤色,任誰也看不出來。是以照貓畫虎照狗畫狼。 刃獒此刻已然出離了憤怒,搖頭縱聲長笑起來,嘆息道:“二叔呀,二叔,你真真是一個卑鄙之徒,無用之徒,早該死去之徒也。” 段玉青一麵赧顏羞臊,一麵兀自在那裡狡辯,令一場原本沉重的吊唁變得愈發輕鬆,或許彼時霜狼的在天之靈,會得以慰藉吧。 一輪朝霞揭開了前途的路,穿過風沙這路就叫做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