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漢(2)(1 / 1)

皇帝宦官外戚與世家的糾紛,甚至殺戮不斷。皇權與儒家精英之間陷入持續性的內耗,導致基層治理失序,導致了公元一百八十年後的一係列動蕩。   為什麼漢家天下的統治階層會陷入這種持續性內耗?為什麼這種內耗會在三百多年間愈演愈烈?   為什麼乃至此後,所有以儒學為官學的王朝都無法根除這種內耗,門閥、黨爭一次次輪番上演,這些問題,深刻影響了中國歷史一千多年。   回到公元前一百三十四年的長安,找到那個剛從帷幕裡走出來的人—董仲舒。   之前,漢朝存在一個致命的漏洞,血緣家族依然是國家最基層的單位,統治者卻需要將他們納入地緣政區內管理。而在所有地緣政區的中央和頂層,依然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血緣家族--老劉家。血緣帝王統治地緣國家這個結構性缺陷是沒法靠組織學習“劉邦斬白蛇”這樣的英雄故事能解決的,別說砍白蛇,砍美杜莎都不好使。合理性的問題不解決,輪不到戎卒振臂一呼八字真言,那群叔伯兄弟都要斜著眼看你,看的你冒冷汗。劉邦到周亞夫,從賈誼到主父偃,漢朝統治者鍛煉出了多種對付同姓、異姓諸侯王的方法稍微讓王公貴族這一層次的反心消停了點兒,下一步就回到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上。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百百姓成天琢磨這種問題?讓大漢國祚萬年綿長。漢武帝的想法就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不是統治不穩,有時候找找自己的原因,有沒有認真工作?   董仲舒表示:有這個辦法。概括一下就是:以儒家學說為基礎,融合了陰陽五行,建立了具有神學傾向的思想體係。有神學傾向呢?這種傾向具體體現在哪些方麵呢?在一個世俗政權裡,把一套原本“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學說居出了神學傾向,世俗政權的統治者居然還采納了甚至尊崇儒術。   董仲舒的核心就兩點。   1.君權天授。當年周得時候也提過,畢竟武王伐紂是先號稱“受命於天“後西岐踏平朝歌的。然而,周天下裡,天的形象更接近於一個固定的網頁,雖然上麵書寫著“天命”,但與人間並不發生直接的頻繁的互動。孔夫子試圖效仿周公,其學說自然也對超越人間的“天”秉承類似的態度,天命可以知曉,但那也僅僅是表明深諳儒學的精英,可以瀏覽這個網頁,但不能編輯,也不能交互。到了董仲舒這裡事情開始起變化,他在他的儒學理解裡加了一堆陰陽學說。把它和南北男女生死等二元概念建立關聯,牽著原本聚焦世俗行為的儒家一起向著一個前所未有的層次狂飆。   上天與人間的關係更緊密了。   代表天意的“天子”的作用也就加強了。董仲舒說: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至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歸之,若歸父母,故天瑞應誠而至。   翻譯就是天命能根據天下之人的主觀能動性來響應,如果統治者乾的好,天命就會降臨,反之會失去天命。   這裡的天,它不是固定網頁,而是個小程序啊,那怎麼才算乾的好呢?   2.看他願不願意用儒家思想教化萬民。   董仲舒表示:想當年,周朝先祖“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子孫循之,行五六百歲尚未敗也。至周之末世,大為亡道,以失天下。   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棄捐禮誼而惡聞之,其心欲盡滅先聖之道,而顓為自恣茍簡之治,故立為天子十四歲而國破亡矣。”   董仲舒的框架下,王朝興衰跟生產力生產關係莫得關係,跟血緣至地元至更莫得關係,關鍵在於把“君權天授”“教化萬民”連起來了。    Why?   董仲舒說:就是人都會琢磨利益的。你要是不好好引導,讓人心裡想的都是利益。那大家早晚會問,王侯將相另有種乎啊。所以不能成天講利益要講禮儀,要看古往今來所有王者統統治義,如莫不以教化為大物,隻有把百姓教化好了,大家才會相信“天”,尊奉天子,不是因看利益,而是更懂得遵循禮儀。如此陰陽調和,天地潤澤,五穀風茂,四海盛德。而皇帝陛下是天下至高無上的君主。   劉徹很心動,他下令: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稱朕意。說白了就是皇帝下達命令給老董:你會搞就搞快點,搞好點,搞多點,讓我高興高興。   老董上道啊,拿出了方案就一條:人才隊伍。   董仲舒認為:想教化天下人認同你老劉家就該世世代代當皇帝,那就得自上而下,都遵循同一套意識形態來行動。但大漢朝堂人員成分復雜,要素過多,即便有個別高官、外戚喜歡讀書,既大都還沒深切領會“君權天授“和“教化萬民“的精神,所以官吏的水平參差不齊,以廉恥貌亂,賢不肖混淆未得其真。   說白了就是就是衡量朝臣賢與不賢的評價體係,晉升通道都還沒建立健全。除了諸王武將,外戚勛貴外,從朝堂到地方都缺乏一批跟皇帝共用一套意識形態的人才隊伍。你看我這樣的,愛讀書的,既不想外戚乾政,也不像武將掌兵,不剛剛好嗎。。。   鼓勵學習儒家思想,再把儒家的賢德樹立為關鍵標準,這叫視賢能為上,量才而授官,祿德而定位,各地的人才則都吸收到京師的“太學”裡來,這叫“故養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學”。當朝廷設置的最高人才學府都在弘揚儒學“置明師,以養天下之,數考問以盡其才“那陛下”英俊宜可得矣“。   劉徹看懂了這一套代理係統啊。隻要宣稱天會與人間高頻互動,天子就是無可置疑的一級代理。而要讓大家相信,一級代理就必須有一批二級代理,到處安定為係統,吸納更多忠實用戶,但以往的二級代理不夠忠誠,甚至有時會成反調,所以要把天命係統塑造為大漢官揚德矣。吸引各地精英,爭當二級代理當上就能分到利潤,等二級代理隊伍健全了,皇帝作為一級代理才算有天命加持,屆時,不僅原來的代理商不敢動,廣大的用戶,更不敢動,也就沒人敢亂喊王侯將將寧有種乎這種要命的口號了。   劉徹表示:老董啊,老董,你多說點神會給你賜福的。   董仲舒當場就和老板說了如何重視宣揚教化,選拔“賢良方正,如何慎用刑罰,轉而考問“‘仁義禮節。他還著重提出天為君地為臣陽為夫陰為父春為父夏為子,把血緣家族的親切倫理和地緣國家的政治倫理串起來,同構類比,要求君臣父子各安其分。   他自信的說,如果把這套理論宣揚下去,未來大漢天下將“德潤草木”“澤被四海”   劉徹聽了很受用啊。他給老董安排了一個江都相的位子,專門輔佐劉徹哥哥學習當藩王的自我修養,他還讓太子劉據去學習董仲舒最擅長解讀的春秋公羊傳。   作為一個極其善於權術的皇帝,他怎麼可能允許放任未來的人才隊伍,他輕鬆享有染指天命解釋權的可能呢?他怎麼可能不懂拉一派打一派,才是最安全的操作了。   相互製衡,不是孫權的專屬議論。更不是北宋的發明。   在漢代皇帝中,沒有人比正當年的劉徹更懂得如何控製朝堂。   這種天然與秦律適配的思想是一種幾乎能拉平所有有家族特殊性的懲罰機製,特別適用於地國家的底層架構。有了他,以後歷代皇帝如果想對付部分不聽話的二級代理,就可以直接啟動。所以哪怕有二級代理想搞事兒,隻要至高的天命還受廣大用戶信任,隻要其他二級代理還需要靠皇帝這個一級代理來復權,隻要這倆前置條件都沒崩,皇帝就還能端坐釣魚臺殺伐決斷。   可沒想到,在供奉祭祀漢高祖劉邦靈位的廟宇和長陵發生火災。同時,劉徹收到了一份文稿,其中大概寫了一些對火災的天命的分析,雨水召見親手提拔起來的一眾儒生都來看看吧。董仲舒門下一個姓呂的儒生,當即跳出來怒斥,這種書簡直蠢透了。   劉徹笑了,你真棒,但你知不知道寫這篇文稿的人,就是你的老師。   很快,董仲舒被下獄論罪理當處死。   董仲舒也不敢說啥了,自己這個二級代理沒資格對老總指指點點的。   自此,一個影響兩千年的天下版本正式成行。   茫茫蒼天時刻關注著人間動向,惶天子承載著至高天命。   他培養希納卓拔的無數願意信奉天命的精英,將之委派到各個要旨,後者將負責在所轄範圍內教化更多下級百姓跟著信奉天命。   這些精英來自各地的富庶家族種得起美竹,讀的錦帛書,一旦發現百姓信仰動搖,他們更懂得如何在精神上或物理上實施教化。   這些精英乾的漂亮,就有資格進入京師躋身高官序列。如果這些精英試圖僭越、乾預天命傳遞和解釋,天子就可以動用律法去裁撤懲處部分精英殺雞儆猴。   如此,各個血緣家族有了明確的上升渠道,就能填充進各個地緣政區的管理序列,就能銜接皇權和基層的中堅力量。   帝王統治國家的結構性問題,不僅在思想和行政上得到了掩蓋,而負責掩蓋他的中間階層,還有了律法掣肘   但是   但是啊   如果這個版本,果真如劉徹設想的那般美妙,那為什麼皇權與儒家精英之間還會陷入持續性的內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為什麼一級代理不能對二級代理手拿把掐呢?   案就在說過的話裡:如果統治者乾的好,天命就會降臨,反之會失去天命。   二級代理隊伍健全了,皇帝作為一級代理才算有天命加持。   儒家精英如果想當二級代理都得靠皇帝這個一級代理來賦權。可反過來,如果沒了儒家精英,皇帝就隻能跟武將、外戚、勛貴組團波波殺了。   所以,天命代理係統是一種在這個時代,乃至此後一千多年裡最穩定的選擇,它象征著一種經典的文明博弈模型,一個蛋糕,兩個人怎麼分最穩定?答案是一個人負責切,另一個負責分拉一派打一派,才是最安全的操作。   這是一種雙向契約。皇帝承載和代表天命,精英權勢和貫徹天命。   從皇帝決定遵從儒家那一刻起,皇權和儒家精英這組家族+地主階級的共生體成立,從此共同攝取萬民的利益。但是農耕社會的養分就那麼些。如果生產力水平沒有巨大飛躍,雙方幾乎注定會從王朝初期合作共贏,一步步轉向零和博弈,繼而互相蠶食。   所以隻要任意一方憋不住了,想率先攫取自己的利益,那可就別怪另一方不講禮儀,撲上來撕拽拉扯相生相克,誰讓我們互為陰陽呢?無論是以劉徹為代表的皇權,還是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儒家精英任意一方都沒完全預料到三百多年後,隨著零和博弈愈演愈烈,四方百姓的利益被不斷輪番榨取,偏偏天災人禍五穀凋敝,對天命的信任和氣溫一樣,跌到冰點係統內耗全麵轉化為外部裂痕。   這麼玩,會崩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