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外麵漫天不大不小的雪花飄下來,這是今冬第一場雪,因為天氣還沒有寒冷到滴水成冰的程度,雪花落到地上就瞬間融化了,徒留大片的水痕。殷淑伸出一隻手接住幾個雪花,尚未看清形狀,就化在了他掌心。 “兄長,夜裡太冷,回去吧。”身後響起陸靈的聲音,他跟了出來。 殷淑憂鬱的向天空看去,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魏博的天空好似沉靜漆黑的深淵,而深淵裡蹲著一隻惡魔,張開巨口,此刻正向人間吐出這雪花,“陸靈,這雪,好像是紅色的。” 陸靈聽出他言語中的憂愁,向前走到跟他並肩的位置,安慰道:“兄長,你是累極了,眼睛裡全是血光,再休息一夜就好了。” “哈哈,可能是的。”殷淑說完,又靠近陸靈小聲道:“明日軍裡演武,你跟雲兒露一手,史思明喜歡武功高的人,定然會注意到你們倆。他今日沒有問我是怎麼抓到的魚令輝的,一定是懷疑我手無縛雞之力怎麼可能抓到他。” 陸靈點頭,殷淑又緊了緊領口,說一句“太冷了,快進賬吧!”就回去了。 裡麵那盞小燭燈還亮著,殷淑看到榻邊長椅上的棉袍,想來陸靈一直在這上麵“睡覺”,回頭對剛跟進來的陸靈說道:“這幾日你可聽到我睡覺時打呼嚕放屁了?現在在外麵不要這樣講究了,惹人懷疑,一起榻上擠一擠吧。” 陸靈麵無表情道了一聲“好”,然後就跟著殷淑擠一起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上午軍裡演武,其實就是大家互相切磋一下,史思明坐在大帳前,十幾個校尉副尉在前麵空地上擺開架勢,後麵都跟著幾十個各自的士兵呼喊助威。兩兩上場,誰平時看誰不順眼這正是名正言順報仇的好機會。校尉一般不會和副尉較量,萬一輸了,就算不降級,也太丟人了。 兩個副尉先上來比試,先是拳腳再是比刀法。史思明原是平盧軍知事,他的親隨部隊全部是平盧軍出身,跟他征戰多年,不認天子,隻認史思明。後來跟隨安祿山反叛,史思明被安祿山任命為範陽節度使,所以現在這隻軍隊絕大多數是範陽軍。 史思明借著救安慶緒的名義南下,對於範陽軍來說可以接受,但是若要告訴他們自己是來殺掉安慶緒然後稱帝的,那總要給出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並且必須首先把範陽軍這些帶兵的頭頭收服才行。總之,讓軍隊跟著你造反,並不是你慷慨激昂一番說辭,人家就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著你玩命的。人人想的都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前程富貴。忠誠,源於滿足。 這邊比武越來越熱鬧,校尉們開始紛紛上場,刀劍無眼甚至開始有人受了輕傷。這時候一個校尉一刀砍向跟他對打的校尉的肩膀,絲毫沒有相讓的意思,另一個人若是不躲,這半邊身子就沒了。這時因為昨夜雨雪的關係,好巧不巧他腳下打滑,竟然自己沖著對方刀下撲了過去。對方來不及收招,眼看這人就要被劈成兩半了,突然不知哪裡飛來一把橫刀,將這個校尉即將要落下的刀鋒彈開了。 眾人都向大帳那邊看去,出手的是周贄身邊的一個少年。他剛剛收回擲出橫刀的胳膊,而他身邊站立的一個護衛正在低頭看著自己的刀鞘,好像才發現隨身佩刀被抽了出去。 軍隊使用的是一種通長近一丈,重約十五斤的雙麵刃刀,刀柄比刀刃要長出近一倍,稱為陌刀。而史思明身邊大概有二十幾個貼身護衛,使用的是橫刀,一種短柄長刀,不過三尺,貼身佩帶。 史思明也被這一幕驚的睜大眼睛,並不是後怕剛剛有人差點在演武中喪命,而是驚奇誰能擲出一把橫刀卻彈開了陌刀的刀鋒。 史思明也跟著眾人的目光看向那個少年,又微微側過頭,問站在自己一旁的殷淑道:“二弟,這是你的侄兒?你自己沒有半點武力,怎麼侄兒武功這麼高?” 殷淑朗聲說道:“大哥,侄兒在嶺南跟我嶽丈學的功夫。嶽丈是個小將領,還參加過李唐的武舉科考。侄兒和妻弟都武藝精湛。而我,之前跟大哥說過的,從小體弱,根本不是習武的材料。” “哦?你那個妻弟看上去細皮嫩肉的跟嶺南世家大小姐一樣,還會武功啊?哈哈哈哈,也好,就讓他倆比試比試給我看看!” 下麵有小兵趕緊遞給兩人每人一把陌刀。倆人站了出來,互相抱拳說了句“承讓”就拉開架勢過起招來。 慕雲刀刀緊逼,每次刀刃相對必定擊出火星,旁邊的人都看呆了:演武而已,這麼認真至於嗎? 陸靈左右閃避,有幾刀幾乎刺中他的衣擺,但是他始終氣定神閑不落下風。殷淑這邊暗裡吃驚。心道:都說拳怕少壯,慕雲正當年,而且從小習武有高人指導,從跟了自己後還沒見過哪個人能跟他打成平手,陸靈竟然跟他不相上下!殷淑開始沒弄明白陸靈為何閃避為主隻是偶爾進攻,後來突然反應過來:陸靈恐怕慣用的是劍,陌刀比一般的劍要長出兩倍不止,他一定是怕進攻過多被史思明看出破綻。可即便這樣,陸靈還是沒有落下風。那如果給他用劍跟慕雲比試,恐怕慕雲都不是他的對手。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倆人還是你來我往難分高低。眾人全都驚呆了,尤其周贄,沒想到那個病懨懨的慕起,七年前身邊就有個高手,現在回來了,身邊竟然變成了兩個高手! 又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史思明站起來一邊拍手一邊大吼一聲“好”,兩人知道這是“收”的意思,趕緊各自退後一步,立刀於身側,向對方行了個禮退出中間空地。史思明哈哈大笑,對著殷淑道:“二弟,你這倆親眷武功竟然如此之高,你把他們都帶到我這裡,又是奇功一件啊!” 殷淑無非說了一些客氣的話,其他人比武繼續。有了剛才那兩位的比試,剩下的可以說是乏善可陳,有的士兵乾脆借口如廁跑了。一上午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中午殷淑給史思明看了他寫給魚朝恩“歸還兒子”的信後,又贊揚了一番,然後派了兩個親隨,吩咐即刻動身,帶著魚令輝趕往相州唐軍大營。 當晚,殷淑剛一進到自己帳裡,陸靈聲音就響起,“兄長若是想知道我武功高低,問我便是,何必讓慕雲試探?你可看出我武功路數?” “哈哈,像大內高手。”殷淑笑道。他知道陸靈一定會問,沒想到的是陸靈並沒有隱藏自己的功夫。他跟慕雲過招,有種棋逢對手的快意,越戰越勇。 “你那雲兒的功夫倒很像來至隴右。” “看來我沒有探出你的底,反倒是你探出了雲兒的底。” 其實慕雲的武功多而雜,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他武功路數,就算是高手無非也就能看出他是軍中把式。但陸靈幾次進攻,都不是無的放矢,而是為了探出慕雲的武功路數。殷淑見陸靈已經猜到,便已知他那幾次冒險進攻的目的,更明白他的功夫確實在慕雲之上。如果今天的演武不用陌刀而用橫刀,橫刀似劍,或許慕雲也就能撐幾十個回合。 陸靈無奈的搖搖頭,繼續說道:“兄長,那日我隻是恰巧到了嵩陽觀!如果你一定要追尋個原因,或許也有一個。重陽那晚我住在山下,聽到山上傳來了陣陣鐘聲。我隻覺得這鐘聲跟以往聽到的道觀寺廟的都不太一樣。客棧的人告訴我應該是嵩陽觀,於是第二天我才上山住到了觀裡。我也問了觀裡的鐘頭,他說從來都是他負責鐘鼓之事,不管什麼日子,嵩陽觀的早晚鐘鼓,隻有三聲。後來發生劉三被害的事情,我也想查明真相,便沒有即刻離開。” “你去找了鐘頭?”殷淑一臉肅然。 “啊?是的。”陸靈沒想到他說出這麼個理由,殷淑依然不依不饒的追問,不過既然是事實,他也沒必要隱瞞任何,於是繼續剖白道:“但並不是我想的那樣,可能是我聽錯了。重陽當天那鐘聲,長長久久綿延不斷,也或許是客棧的人聽錯了,並不是來自嵩陽觀。後來我還特意留意了,嵩陽觀的早晚鐘聲,真的三下而已。之後我跟隨你,是好奇你北上的目的。我想如果你做的事對大唐有利,我鼎力相助,如果有害,我一劍殺了你便是。” “‘不是我想的那樣’?你想的鐘聲是哪樣的?”殷淑一臉玩味的看著陸靈問到。 “好像有些悲愴,有些蒼涼在裡麵。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麼,感覺敲鐘的人當時仿佛是這樣的心境。”陸靈蹙眉,他不明白殷淑為何對這件事刨根問底。 “那你為什麼來嵩山?”殷淑終於把問話從“鐘聲”上移開了。 “無處可去!”陸靈牽起一邊嘴角,臉上全是無奈,他坐在榻上,繼續講道:“兩年前兩京失守,太上皇南逃,父親和哥哥全部死在洛陽,全家隻有我逃過一劫。這兩年我輾轉各地,想要找機會潛到叛軍裡刺殺安祿山,可笑的是我還沒潛進去,他就被自己兒子殺了。洛陽光復後我回到家中。史思明復叛,我又坐不住了,想要北上殺了他。後來,走到嵩山腳下......” “是嵩陽觀的鐘聲。隻不過,不是鐘頭敲的,而是我。”殷淑打斷了陸靈的話,他不再一臉笑意,而是垂下眼眸,用頗為蒼涼的聲音說的這句話。 半晌,殷淑抬起眼,上下打量陸靈一番,最後目光停在他吃驚加疑惑的臉上,“你讓我想起來一個人,他也像你一樣聰明,也是真心實意想要讓我信任他,但是他卻並不值得信任。” “兄長,你放了魚令輝,幫助史思明威脅魚朝恩,我實在想不出後手在哪裡?”陸靈生硬的轉了一個話題。他隱約有點麵紅耳赤,好像自己發現了了不得的秘密。 “史思明真想威脅魚朝恩,怎麼會這麼容易放他兒子回去!把柄都還給人家了,拿什麼威脅?” “說明魚朝恩跟史思明早就暗通了!”陸靈語氣中帶著兇狠。 “魚令輝死不死根本關係不到大局,魚朝恩掣肘九節度使是當今聖上授意的。尤其李光弼,他不像郭子儀一樣老成持重,最主要是,他還年輕。聖上忌憚李光弼,必定不會讓誅殺安慶緒甚至誅殺史思明這樣的大功落到他頭上。”殷淑皺起眉頭,緊握雙拳,“聖上隻知道一味的節製他們,卻棄魏博數十萬百姓於不顧,陷六十萬將士於危險之中。他遠在長安,總以為六十萬人,就算一人沖著鄴城吐口吐沫也能淹死安慶緒!這才在郭子儀追擊安慶緒的最後關頭,弄出個九節度使圍困,弄出個‘觀軍容宣慰使’。殊不知那個魚朝恩早就兩手準備,官軍勝了,那自然是他的功勞,官軍敗了,郭子儀李光弼都難逃一死,就算天道真的站在史思明這邊,他滅了大唐,魚朝恩也是開國功臣!” “兄長,我明白了,你放回魚令輝,肯定要把這個消息傳回長安。當今聖上必定起疑,便會召回他。但是他被召回也沒用,你既然說聖上不會讓郭子儀李光弼再立功,那誰來打這一仗呢?” “另外幾位節度使也不是全無用處吧,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別人我並無過多接觸,但李嗣業絕對可以。” 陸靈無奈道:“三年前叛亂初始,大家為國為民免遭滅頂之災,尚且能同仇敵愾。如今兩京收復,勝利在望,反倒自己先內訌起來。” “自古多少事,鮮克有終!當前最要緊的還是消除聖上的疑慮,撤走‘觀軍容’。相州這邊,唐軍也需盡快攻下鄴城,否則難免士氣受損。”。 “魚令輝回去,到有旨意下來,大概要多久?” “京都來回,就算聖上猶豫不決,兩個月也應該差不多了。”殷淑說完長嘆一口氣,“以前看兵書,戰國時諸國爭雄,一眾將相智計無雙,總覺得隻要自己算無遺策定能安邦定國。可真到了兩軍陣前,往往有預料不到的突發狀況,這大概就是天意!大唐的氣數,盛極必衰,恐怕就算此戰勝了史思明,也無力回天了。” “兄長,你怎會相信氣數這種事情!事在人為!如果當今聖上有太宗皇帝那樣的殺伐決斷用人不疑,此事也不會這麼難辦!” “哈哈哈,你這算是說當今聖上的壞話,要殺頭的。”殷淑又恢復剛進來時候的樣子,一臉笑意。 “兄長剛剛還不是咬牙切齒的埋怨聖上,還是你先說的呢。” “我?哈哈,我到了聖上麵前,也敢這樣說!” “兄長真會說笑!但是以後有什麼事情,請兄長明言,能說的,我必定知無不言!” 殷淑看他一臉誠摯的模樣,欣然點點頭。他想自己是不是上了年紀了,為什麼又開始相信“一臉誠摯”這種表情,又開始相信起自己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