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洞庭殘月六老者(1 / 1)

(六)老者   縣衙離嶽陽樓本來就很近,兩句話功夫,四人便到了。門口有兩個衙役看守,其實上午仵作和宋瑾都已經來查驗過了,但未免遺漏,宋瑾並沒有即時撤走衙役,他本也是想等驗屍結束後下午再來看看有什麼線索的。   幾人來到二層。這一層能有普通客棧的四個房間一樣大,有一張案幾,幾個長凳,再無其他。地麵被打掃的乾乾凈凈一塵不染,想來是為了幾日後中秋的鬥詩特意提前清理出來的。四麵都有雕花木門,外麵一圈有連廊,圍著三尺有餘的木柵欄,以張思遠的身高,柵欄還不到他腰間,如果是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把人推下去確實也不用花費多大力氣。   殷淑走到西側圍欄,就是張思遠掉下去的地方,周圍地上有些腳印相疊,隱約看得出是官靴的紋路,應該是上來檢驗的衙役和宋瑾等人留下的。別的就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了,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宋瑾也過來說道:“那老者就躺著西側這邊,距離圍欄不到一丈的距離。出事後衙役到了這裡,也沒有注意到什麼特別,就急於下去撈人了,我趕到的時候,二層就是這個樣子,腳印,周圍陳設,都沒有絲毫異樣。”   兩人又去三層看了一圈,隻有二層的一半大小,也是一樣的布置,完全看不出什麼。   隻有一件事。殷淑疑道:“宋縣尉,張思遠不是下樓給那個老者送草席嗎?那個席子呢?”   宋瑾皺眉道:“這正是我斷定那個酒醉的老者不可能是兇徒的原因。草席不見了!他不可能扔到洞庭湖裡,就算綁快石頭,早晚也能浮上水麵,更不可能藏起來或是帶走。而張思遠的三個朋友沒必要編出一個草席的故事。所以隻有一種可能了!   殷淑接道:“被兇徒拿走了!”   宋瑾點頭表示贊同,道:“如果不是那個老人,今早二層必定就還隱藏著一個人。張思遠有可能受到襲擊,下意識的用草席去抵擋,那草席是卷在一起的,就像一個粗棒子,絕對可以當成武器。兇徒明明已經嫁禍給了那個老者,卻拿走了這麼重要的證物,所以一定在發生沖突的時候,那草席上留下了什麼東西。”   殷淑也是贊同道:“看來還是要等到那老者轉醒,看看他是不是見過第三個人出現在二層。還有張思遠的那三個朋友,有必要再問問他在嶽州這十幾天都去過什麼地方,也許他與人結怨,但不自知呢。”   宋瑾似乎想到了什麼,說:“對了,今早那位叫王遠岑的尚書都事就曾說過這個草席的事情。他說當他第一次在嶽陽樓看見那卷席子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這種席子在嶽州其實並不多見,江南大部分人都喜用竹席,因為草席紮人,且非常耐寒,江南炎熱,幾乎用不上。”   殷淑微微一笑,道:“這位王都事倒是眼力不錯。確實是這樣。北方人才喜用草席。”   幾人又看了一圈,就下樓去了。宋瑾見殷淑也再沒說出個什麼,便對看守在樓下的兩個衙役說:“稍後就撤下,到周圍問問還有誰昨晚聽到過什麼見到過什麼。”顯然嶽陽樓這裡已經沒有把守下去的必要了。   回到縣衙,宋瑾帶著殷淑二人過來跟胡以安告辭,並且說如果有什麼線索,會讓書吏去客棧找他。   殷淑謝過二人,便跟陸靈並肩走出了縣衙。   傍晚時候,之前看守嶽陽樓那兩個衙役都回來了。他們沒有尋到任何聽到或者見到這件事的人,不過卻在湖邊的樹林裡找到燃燒草木的灰燼。還有幾根未燃盡的枯黃色草桿子,加上灰燼的數量,兩人懷疑就是那個消失的草席。   說來也巧,兩個衙役沿著湖邊向東走,沿途遇到人就問問,尤其是跑船的人,後來到了一處無人的淺灘,聞到一股燒東西的味道。本來這岸邊烤魚烤蝦的人也很多,但是這個味道卻是燒野草那種特有的草木灰味。兩人尋著味道找到林子裡,就看到這一攤灰,才剛剛燒完熄滅,裡麵還有火星。   之後是那個老者轉醒。胡以安隨即給老者叫到後堂詢問了他那晚他所見所聞,以及如何跟張思遠結怨的。果不其然,他完全不記得張思遠是誰了,那晚醉酒睡在嶽陽樓上,也不記得誰推過他了。   天還沒黑透的時候,第五信和縣衙裡那位唯一的真正書吏結伴來了殷淑落腳的客棧。這個書吏姓胡,名雨止,年歲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長得很周正,氣宇軒昂。他跟第五信站在一起,身形都差不多,但是殷淑總覺得胡雨止比第五信還要像個“官”,他說起話來氣定神閑,要從容很多,可能是他要年長幾歲的關係。他二人都住在縣衙後院的同一間廂房裡。他們年歲差不太多,又都是文人,比較投緣,所以關係一直很好。尤其第五信,從來不用有無功名一事抬高自己的身份,更從來不介意自己做書吏的工作。   他們將殷淑走後發生的事情講述了一遍。兩名衙役發現的草灰幾乎可以確認就是那張草席,已經找那張思遠的三個朋友辨認過,尤其是王岱,他確信未燒完的草棍的顏色跟那張草席的顏色一樣。   殷淑道:“這王遠岑不愧是刑部的官員,做事說話都滴水不漏。不過如果草席是被人帶走,而老者從未離開過嶽陽樓,那麼便可確認當時二樓還有第三人,那老者是兇徒的可能性應該可以被排除了。”   胡雨止問道:“聽胡明府說,道長認得那個老者?不管怎樣,他確實沒有嫌疑了,胡明府說明天一早他身體徹底恢復了就可以離去,不過最好暫時不要離開巴陵縣,那老者也同意了。”   殷淑笑道:“對了,你們一直喚他為‘老者’,他沒有說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第五信好像沒有忍住,噗嗤一聲給茶水都噴了出來,他一邊擦嘴一邊笑道:“胡明府問他姓甚名誰,他說自己忘了,好像叫太什麼還是什麼太。完全就是一個瘋子嘛。”   胡雨止也忍不住笑道:“確實有些瘋瘋癲癲的!”   殷淑聽完點點頭,謝過他兩人,說自己明天一早會去縣衙接那位老者出來,這些天就跟他住在同一個客棧,有事可隨時過來傳喚。   第二天一大早,卯時未盡,殷淑和陸靈就來到了縣衙門口。衙役進去給老者叫出來的時候,他居然還在裡麵呼呼大睡,連衙役都覺得,如此坦然,一定不是兇徒。   老者走出縣衙門口,一眼看到殷淑,思量片刻後大喜過望道:“清湛?竟然是你!十數年前長安一別,再見竟然是今日!你怎麼會在嶽州?”   殷淑拱手笑道:“大唐第一詩人李太白,居然吃了人命官司被抓起來!我怎能不來看看!不過,你即便殺人,必定也是寫詩諷刺給人活活氣死,怎麼會親自動手呢!我特來營救。走吧,酒已備好,我到嶽州後還未去洞庭湖遊覽過,今天跟你一同去,也是一樁美事。”   殷淑回首又道:“這位是陸靈,吳郡陸氏,排行十三。”   老者一拱手,哈哈大笑道:“慚愧慚愧,雖然我不至於惹上這人命官司,但是官司纏身是真的。幸虧關中大旱,聖上大赦,否則我如今恐怕已經在夜郎嘍!走吧,喝個痛快,這一天一夜關在獄中,沒有酒喝,飯食無味,可憋死我了!”。   隨即三人一起走向渡口。   來之前殷淑已經告訴了陸靈這位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白,傳說高力士親自給他脫靴他才肯在殿上賦詩。還說他不喜歡論資排輩,不論年齡一律手足相稱,所以即使他的年歲比陸靈的父親還要高,但是他一路仍稱呼陸靈“陸十三”。   三人泛舟湖上,此時太陽已經升的老高,秋天的驕陽依舊火辣辣的,三人坐在烏篷裡,桌上擺著酒壺和幾碟糕點。   “明籬也南下了。”殷淑還沒有問命案的事情,而是急著先說了這件事,“明籬知道你出事,兩年前離家向西去,想到長安為你申辯。可憐他才十二歲年紀,一路吃了不少苦。到了嵩山被我留下,我答應他營救你。他已經隨我南下,現在就在宣州等你過去跟他團聚。”   老者隱隱有些淚光,嘆道:“我半生流離,兒孫被我所累,這長孫竟然還如此掛念我。明日我便啟程去宣州。他在何處?”   “他原在溧陽縣,已故縣令陸侃府上。明籬一直陪著陸侃的幼子九郎讀書。不過我來嶽州之前已經托人送信給他,讓他到宣州等你。”   “什麼?我的孫子,給一個小兒當伴讀?”   殷淑不置可否的笑笑,隨即正色道:“那個死者張思遠,之前跟你起過沖突,他才名在外,你卻說他寫的是什麼‘淫詞艷曲’,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白哼笑道:“他也算有才名?如今這江南文風竟墮落至此?他樣貌我不大記得了,但是那日他在嶽陽樓上吟唱的新作我卻還記的一字不差,我給你寫來,你評評。”說完端走糕點,以手指蘸酒水在小桌上寫了一首詩:   “紅壁倩影亂拋簪,羅帶輕分夜深旋,冰肌玉骨嵌紅豆,低吟淺笑花中仙。”   殷淑看罷也笑著搖搖頭,嘆道:“太露骨了!”旁邊的陸靈已經漲紅了臉,起身出去到船板上站著去了。   李白笑道:“沒冤枉了他吧。他還沾沾自喜呢!”   殷淑疑惑道:“他是已故宰相張九齡的侄孫。就算他寫艷詩,也不能說明他為人不端。而且,他死前一天我曾見過他,他還大聲嗬斥‘共浴’是‘有辱斯文’。為何轉眼就寫這樣的詩句?難不成是和哪位煙花女子牽扯上些關係?”   李白聽他這麼說,捋了捋花白胡須,吟唱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能寫出如此詩句的人,就算隻是個侄孫,也不至於作出這種膚淺的詩句。寫艷詩的人也很多,這並不是什麼大事,關鍵是他寫的東西,用詞和意境都低俗不堪。真不知他這‘素有才名’是怎麼來的!”   李白於賦詩上造詣極高,說是當世魁首也不為過。殷淑心知他所言有理,也不禁為張九齡感到惋惜,不過他心裡更明白,就算是親父子,性子尚有可能南轅北轍天差地別,何況隻是叔公和侄孫。但張思遠是浪得虛名還是真才實學都無關他該不該死,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弄清楚究竟是誰跟他有這麼大的仇怨,非要置他於死地不可。   見殷淑悵然若失,李白也不再繼續批判張思遠,轉而問道:“你這麼問,是想弄清楚是誰殺害的他嗎?”   殷淑點點頭,沒有言語。   李白喝了一大口酒,又道:“命案我不懂,不過這首詩倒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能這樣寫的,大抵是風塵女子。那張思遠吟唱這首詩的時候神色專注,並沒有得意,羞愧,賣弄這樣的神情。並且他窮盡溢美之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寫的繪聲繪色,大約是對這個女子真的有情,弄不好還想替她贖身,隻是礙於自己的身份,尚沒想好如何跟家裡交代。”李白低頭想了片刻,又繼續緩緩道:“並且我猜測,這個女子身上可能有一個紅豆大小的紅痣。兩人既然隨時可見麵,這樣訴說相思就有點無病呻吟了,所以那紅豆,八成是這個意思。”   殷淑聽他說這些,不免暗自無奈卻好笑,心道:這世上,能用詩句分析出案情的大概也隻有他了,真是個詩文癡人!但也正因為他的“癡”,才能在詩文極盛的當今,仍可登峰造極,一騎絕塵!   殷淑麵上笑道:“太白兄在這詩上的造詣,說句大不敬的話,恐怕終唐一朝,也不會有人能夠超越了。百年千年之後,王侯將相多如牛毛,而後人真正能夠銘記的大唐,就是太白兄這樣的人,和太白兄的詩!”   李白也放聲大笑,盡管笑中分明帶著苦澀,但是兩人還是一飲而盡,好不痛快!   午後三人回到縣裡,吃過飯後殷淑竟然真的要安排李白離開了巴陵縣,把“隨時等待縣衙傳喚”早就忘在腦後。陸靈覺得不妥,但也沒有當麵說什麼。   李白囊中羞澀,殷淑買了一頭驢給他,本來打算送他到巴陵邊界,但是李白突然想起一事,原來他還有一位老友不知他出事了,他須得先去辭行,第二天再走。殷淑也不多問,隻是一抱拳,道:“哪日太白兄想來尋我,可到茅山去。千裡江陵,有緣再聚!”   李白也牽著驢,笑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   之後幾人便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