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油布 等到傍晚時候,陸靈又親自做了一些素菜,來到殷淑的房裡。 “兄長下午都沒怎麼吃東西,那李太白喝酒吃肉,我看你隻喝酒了,再不吃些飯食,怕是夜間要難受了。” 殷淑坐在案邊,看著陸靈端上兩碟蒸製的青菜,笑道:“又勞煩你。” 陸靈仍和以前一樣,百無聊賴的坐在他對麵,看他吃飯,問道:“昨晚你答應縣衙的人,看住李太白,不讓他離開巴陵,現在他人都走了,縣衙問你要人,你怎麼辦?” 殷淑緩聲道:“無妨,我替他擔保便是。我反倒更在意他今天說的那首詩。” 陸靈突然直起身子,道:“對了兄長,他不是最擅長寫詩嗎,為何不留下來參加中秋鬥詩?” 殷淑笑道:“他才不屑於參加什麼鬥詩。不是他多麼清高,而是隻要他一報上名號,恐怕不用比都知道魁首是他了。你可知這嶽陽樓的名字是怎麼來的?這樓原來叫巴陵古樓,後來宰相張說改名為‘南樓’。自從李太白到來賦詩幾首,稱它為‘嶽陽樓’後,反倒是這個名字,借著他的詩句才使得此樓名滿天下。我想他在公堂上並沒有報上真實姓名,所以大家還以為他隻是一個醉酒老漢,他不說真話是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現在如此落魄罷了。” 陸靈撅起嘴,道:“可是,我真的不喜歡他這副作派,既沒有老者的穩重,也沒有老者的寬容。” 殷淑收起笑容,“他詩名會流芳百世這沒錯,但他確實隻是一個文人,尤其不適合做一個‘官’。去年得知他被判流刑,即將出發去夜郎,我便寫信給師父希望他能出麵搭救。前些日我們回到茅山,師父對我說‘關中大旱,他的流刑也在赦免之中,但是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陸靈,你可知師父為何這樣說?” 陸靈想想,回答道:“關中大旱必然有無數百姓受到牽連,恐怕都有餓死的人,這當然不是什麼好事!李太白一人獲救,卻傾關中百姓之家,這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殷淑點頭道:“正是!今日我們接他出縣衙,他一見麵便說‘幸虧關中大旱,他才得以免除流刑’,這樣的人,不要說朝堂之上,就是當個縣令,都有些不妥。所以當年太上皇留他在長安,隻是給個閑職,讓他寫寫詩,確實是慧眼識珠。李太白還覺得屈才,辭官而去!” 兩人正說著,陸靈突然對殷淑做了一個不要說話的手勢,接著就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果然過了一會,有人敲門,來人在門外報上名字,竟是昨晚來的那個書吏胡雨止。 他是來告訴殷淑今天再次問詢了張思遠的那三位朋友的事情。 胡雨止麵容有些憔悴,他說連日不是整理卷宗就是準備鬥詩的文稿和相關事宜,確實有些疲累,所以今日本來應該是第五信過來,但是見他累成這個樣子,就讓他出來走走,自己留在縣衙整理供詞。 張思遠和另外三人,到了嶽州這半月以來,除了在洞庭湖上遊船賦詩,就是呆在客棧裡食肆裡。當然還有他們經常出入一個地方,出雲閣。 這個地方才真正引起了殷淑的注意。 “雨止,那三位可曾說過張思遠有沒有比較熟識的出雲閣的女子?” 胡雨止以手扶額,想了想道:“並沒有固定的一位,他好像跟誰都挺熟識,也在出雲閣過過幾次夜。四釵中除了北曇,剩餘他都見過,甚至還邀約過西蘭一起去洞庭遊船。那三位和出雲閣的老鴇都是這樣說的。” “我聽說那個北曇一個月一般隻接待一位客人,那本月是?” “尚未待客,據說是要等待中秋鬥詩出來魁首的。” 殷淑謝過他又特意跑來一趟,之後便送他到門口。回來後又坐回案邊,繼續跟陸靈說話。 次日清晨,洞庭湖上數條捕蟹的漁船大都滿載而歸,隻有蟹黃李的網,他一人竟然沒有牽動。 蟹黃李叫來三四個幫手,為了防止給船帶沉,他們先是牽著網到了離灘頭較近的地方,這才合力將網拉出。大家都說蟹黃李這一網,沉成這樣,恐怕能賣幾百兩銀子了。蟹黃李也笑的合不攏嘴,如果真值幾百兩,他今年一年都可以休息了。 隨著眾人用力牽動,一個七尺有餘的長條物件被拉了出來,上麵倒是爬滿了蟹。眾人好奇,趕緊除掉網和蟹,下麵漏出油布。蟹黃李將油布扯開,發現下麵還有至少十幾層的油布,眾人隻得給這“物件”卸到灘頭去,一層一層的除去。 當第十層布展開的時候,大家已經有點膽怯了,因為布中纏繞的分明是個人形。終於在掀開第十八層的時候,一張蒼白扭曲的人臉,漏了出來。 這些漁人也不是沒撈到過跳河自盡的人,但是這麼詭異猙獰的死法,還是第一次見識到。蟹黃李剛剛還咧開笑的嘴,現在是驚的合不攏了,腿也早就嚇軟了,一下子坐到灘上,半晌說不出話。 上午淅淅瀝瀝下起小雨,縣尉宋瑾帶人給油布裹屍帶回了衙門。經過仵作初步檢驗,死者是被迷昏後綁住手腳,再用十八層油布包起來綁緊後扔進洞庭湖的。油布防水,所以屍體並非溺死,甚至身上的衣衫都沒有濕半分,他是醒來後被活活憋死的。 死者是許謙,許亦揚。 還沒有到正午時分,這件事就在巴陵縣傳開了。許謙雖無功名,但是他的父親正在前方迎擊史思明叛軍,他兩個哥哥也都是上州刺史,他這樣的死法這樣的慘狀,巴陵縣算是捅了馬蜂窩了。 縣令胡以安第一時間讓人到殷淑住的客棧請李白回去。殷淑也沒想到事情會發生這樣的突變,他隻得自己去縣衙說明。 好在並不是過堂聽審,殷淑和陸靈二人先被帶到了後堂,縣令和縣尉都在那裡等他的解釋,同時還有常極和王岱。至少就目前的情勢看,他們朋友四人有兩人死於非命,這怎麼也算不得巧合。而殷淑算是“私放”最大嫌疑者,也是唯一嫌疑者。 殷淑對縣令胡以安施禮道:“胡明府,那老者沒有力氣推張思遠下樓,當然更沒有力氣把裹著十八層油布的許亦揚推下湖裡。他並不欲以真實姓名上報官府,並不是做賊心虛,而是礙於麵子。” 胡以安和宋瑾兩人都聽得莫名其妙:什麼人會把麵子看得比攤上人命官司還要重要? 殷淑也不再隱瞞,繼續道:“他便是李太白。去年被判流放夜郎,遇到大赦,這才沿江東去,往返於宣州嶽州各地。他不想被人知道晚年落魄,而命案又確實與他無關,這才隱去真實名字。他現在人已經往宣州去了,貧道想,若派個人沿途問詢,一定能問出他經過的行蹤,就可以排除他的嫌疑了。” 胡以安點點頭,嘆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太白,早知如此,留他下來主持幾日後中秋的鬥詩記盛了。以他的詩名,這次巴陵必將更受矚目。” 宋瑾疑道:“胡明府您忘了?前幾日嶽州州府已經有文過來,指定了主持鬥詩之人,讓我們做好接待,估計明後天就要到了。” “嗯,我記得,隻是感慨那李太白,在巴陵盤桓數日,竟然無人識得,最可笑還有人把他當成叫花子。”胡以安頗為感慨的長嘆口氣。 王岱插言道:“胡明府,法不阿貴!不能因為他是李太白就斷定他不會殺人,這位中林子既然承諾照管之責又沒做到,屬於失信。而官府放人動作也未免太快!” 殷淑笑道:“王都事所言有理!是貧道過錯,所以特來擔保。那李太白確實不知情,如果將來查出他卻係兇徒或者兇徒相關,按律貧道亦可連坐。” 王岱見他“嬉皮笑臉”,竟然有些惱怒,“中林子,有何好笑!人命關天,並非因他們是我朋友我才如此認真。我對待所有案宗均是如此!隻不過此案,我也覺得那李太白不是兇徒。草席,時間,動機,皆可佐證他無罪。” 胡以安點頭稱是,又道:“你們四人一起在巴陵縣盤桓半月有餘,這期間一定得罪了什麼人,兩人先後被害絕對不是巧合。張思遠死那日,他一個人拿著草席下樓給李太白,這件事完全是不可控製的。誰知道會是誰下來呢?也可能是四人一起下來。所以這個兇徒的目的很有可能是不確定的,或者是你們全部四人,而他本人一定也有些功夫的,因為那個許亦揚武學世家出身,一般人不可能頃刻間將他殺害。當然,這些隻是猜測,也很有可能,兇徒當晚就是想著誰下來就先殺誰。” 常極疑惑地轉轉頭,道:“我們三人是舊相識,來嶽州也是臨時起意,所以不可能有什麼仇家一路跟著亦揚到這才殺害他。到了嶽州後我們偶遇張思遠,他是遠岑兄故舊,跟亦揚和我都不相識。他二人能同時得罪什麼人,大概也隻能發生在這半月的時間裡。倒是裹著亦揚的那些油布,可以好好查查來歷!油布沉重且不是常用之物,洞庭渡口所有船塢需要采買油布防雨,私下買賣這麼多一定會引起懷疑,而大宗交易,牙郎那裡都可以查到的。” 宋瑾點頭道:“正是,我已經派人去查近幾個月巴陵全部的油布交易了。” 殷淑突然開口問道:“敢問胡明府,來主持鬥詩記盛之人是哪位?” “秦州司馬,賀蘭進明。其人滿腹經綸,名篇無數。他年近六旬,不慕功名利祿,前段時日剛剛上書乞辭,所以有閑暇來嶽州參加鬥詩。不過以他的才學地位,參加此類文會未免以大欺小,嶽州刺史自然是邀請他主持鬥詩了。” 殷淑聽到這個人的名字身形微微一動,沒有再問下去,而是又說回命案,“胡明府,貧道先說說看法,有何不對,還請各位指點一二。那許亦揚之死是兇徒心存報復,十八層油布,正是十八層地獄的意思。這怨恨,應該是極大的!胡明府剛剛所言正是問題關鍵,兇徒是如何得知當晚隻有張思遠一人送草席下樓的呢?除了他隻想隨便殺一人這個解釋之外,還有一種可能...” 殷淑看向常極和王岱二人,繼續道:“就是兇徒認識各位,至少有過一麵之緣。他很有可能帶著混有仙人扇的酒到嶽陽樓等待你們,假意自己一人來看日出,與你們偶遇。把酒言歡後你們喝下仙人扇全部昏睡,他趁著夜色,想殺哪個人,便殺哪個人。不過他一到嶽陽樓,卻遇到了第一個意外,就是李太白,他沒想到有個老者在那裡過夜。從他拙劣的‘嫁禍’給李太白這一手法上可以看出,他極有可能認得他,所以並未下手殺害。不然他不必灌李太白什麼迷藥,直接給他也推下樓去,豈不是更加順理成章,讓人覺得這兩人就是起了爭執一同掉進湖裡的。” 眾人都默然不語,他們心知殷淑所言有理,很有可能就是這樣。那麼這個兇徒就是他們認識的人了!想到這,都有些不寒而栗。 宋瑾對常王二人道:“確實如此!看來要從這十幾日你們都接觸什麼人入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許你們不覺得得罪了誰,但是就有人已經暗裡恨你們入骨。二位暫時先住在縣衙吧,應該不會有危險。”他又轉向殷淑道:“之前胡雨止已經給中林子傳過話,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出雲閣吧?” 殷淑點點頭,但是並沒有給李白分析的張思遠那首詩說出來,畢竟這就是一個無端猜測,出雲閣上上下下全是女子,就算有人隱藏武功,但是也沒有力氣扛著那麼多油布,給人包起來,再推下湖。他應道:“貧道正有意今日去那出雲閣探探,我不是官府中人,她們不會疑我是去查案的,這樣反倒會知道一些蛛絲馬跡。” 胡以安捋一下他並不長的胡須,客氣道:“有勞道長。” 殷淑還禮,“胡明府,貧道還有一事相求。” “但說無妨。” “可否差人道嶽州州府去打探一下張思遠因何被貶官?” 常極疑道:“這是為何?道長懷疑他的死跟這個有關?不過確實有些可疑,我們幾人都不知他因何被貶官,他諱莫如深,忌諱有人提及此事!” 殷淑答道:“貧道現在隻是有些疑惑,並不確定,所以煩請胡明府安排。嶽州州府距離巴陵不遠,快些的話當天便可回來。” 胡以安笑道:“不是什麼大事,我即刻讓胡雨止去一趟。” 幾人又從頭說了一遍案情,據常王二人說,他們在出雲閣出入數次,確實沒有特別相熟的女子,也看不出來張思遠似乎跟哪位走得近一些。 宋瑾將許謙的驗屍屍格也拿來給殷淑看了一遍,他和陸靈這才告辭出了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