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洞庭殘月一十八睢陽(1 / 1)

(十八)睢陽   殷淑又恢復麵無表情,坐回了剛才的位置,繼續道:“南萱娘子這回可聽出故事裡的三郎,跟南霽雲有何聯係了嗎?剛剛我說的南霽雲的遺孤被身份所限無法手刃仇人,正是因為她是位女子。為了能有接觸到那兩個見死不救的仇家的機會,她隻能委身青樓。可是這個小娘子,她等了一年多,都沒有等到她想等的人,卻等來了三郎!從此明明月缺變月圓,他卻隻能隱藏在暗影裡,‘洞庭殘月’,夜夜嶽陽樓。”   南萱正襟危坐的身體頹然矮了半截,她扶著桌沿,眼睛看向下麵,似乎在回憶什麼事情。   殷淑仍舊不理,一鼓作氣地講下去:“大約一年後,有一個剛被貶官之人到她這裡發泄怨氣。偶然中,她得知這人被貶官的原因,竟然是上書汙蔑自己殉國的父親!於是她示意三郎,將這個人殺害了。三郎回來告訴他這人死的時候身邊都有哪些朋友在,實則是故意讓這個小娘子得知了其中另一人就是她仇人的兒子!於是她又胡亂編個理由要殺這人,三郎‘言聽計從’又去殺了第二個人。正在這時,一個好消息到來,她的仇人終於‘親自’來了。可是她還未來得及動手,那個仇人已經警覺,先她一步害了她身邊的人,讓她終日處於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沒有機會動手。這個小娘子再一次找到了三郎。後來果不其然,他是做到了,但是很難猜想出他經過了多久的掙紮,終於決定,心向公理,命還雙親。他聰明絕頂,知道一種方法,任對方武功再高,也躲不過,那就是黑火藥。他本打算用這個跟父親同歸於盡,就算父親身邊的護衛可以阻止別人接近,但是不會阻止他這個親生兒子,也絕不會想到有人會親手弒父!他沒有死成,不過,油布的事情‘及時’露出馬腳,在人證物證俱全的情況下,三郎不辯駁,束手就擒唯死而已,也是遂了他的心願。”   陸靈一臉驚呆的緩緩站起身,失聲道:“什麼?胡雨止是賀蘭進明的兒子?那有人告訴賀蘭進明在嶽陽樓看見過他幼子,並不是陷阱,而是真的了?”   殷淑沒有再站起身,一隻手把玩著剛剛飲水的杯子,道:“確實是陷阱,不過是他為了引自己父親前來設下的陷阱。那個小娘子聰明過人,可惜被仇恨沖昏了頭腦,她完全沒想過,為何會有人願意為了她去殺人。這個人看起來不像是兇神惡煞以殺人為樂的人,更不像是被感情所左右失去思考能力的人,可是為何借用他的刀殺人,就這般容易呢?尤其殺另一位將軍的兒子的時候,他本來可以簡單的給他捅死悶死,但是他卻選擇了一個很費勁的辦法,用了整整十八張油布,將那人包起來扔進湖裡。這十八張油布的進出賬就算再難查,有個十天半月也可以知道了。可惜,我沒能一開始看破他一箭三雕的計策。其一,用油布悶死許家幼子,是報當年‘贈布之仇’。其二,這個三郎,一開始就沒想逃跑,他求的就是一死,所以故意放出油布這個線索,留下的時間足夠他做完他想做的事了。其三,也是最高明的一招,他故意讓賀蘭進明有所警覺,這樣那個小娘子就完全沒有機會接近他,隻能求助自己動手。由始至終,南霽雲的女兒,雙手都不曾沾染一滴鮮血。”   南萱臉上細不可聞的顫抖起來,她強作鎮定問道:“不會。十三郎這故事確實精彩,不過不通的很!父之過就算有違公理,他離去就算了,也不必親自動手吧!”   殷淑繼續說道:“起初我懷疑胡雨止就是南霽雲的後人,而你,隻是幫他做事。霽者,雨後雲開也。他給自己起名‘雨止’,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我隻當他在為父報仇,並未加以阻攔,更不想揭穿他。直到他這麼快這麼容易就被抓到,我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他化名雖然用了母親的姓氏,但是卻用了你父親的名字,大約在他心中,也是希望可以有撥雲見月的一天吧。”   南萱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咬著牙重復道:“‘心向公理,命還雙親’!”   她喃喃自語半晌後,霍然站起身,嗚咽道:“你們既然知道這麼多事情原委,想必也有救他的辦法!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他人無乾!”   陸靈也站起身,難過又期待的眼神看向殷淑。   殷淑苦笑道:“無法!他那樣的人,親手弒父,哪裡還有活路?已經來不及了!”   南萱瞪大眼睛怔在那裡,須臾間,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什麼,她猛然轉身,奪門而出。   此時剛剛到了申時。   陸靈也明白過來,呆坐了下去。殷淑嘆道:“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陸靈點點頭,自言自語道:“若是我,大約也會這麼做。確實無解!隻希望南萱妹妹能明白胡雨止的苦心,真的可以好好活下去。那個許叔冀,我替她殺了便是!”   殷淑站起來,道:“陸靈,我們也走吧,去縣衙看看。要是南萱娘子出了什麼意外,我就太對不起胡雨止了。”   兩人快步穿過前樓,往縣衙走去。   殷淑始終眉頭緊鎖,陸靈邊走邊問道:“兄長為何還是一副疑惑的模樣,事情原委現在已經都明朗了,還有什麼未解之事嗎?”   “你記不記得昨日南萱娘子說她自己是如何到出雲閣的?她說‘母親去世後,父親將我賣給了一個牙郎,他又將我轉賣到了出雲閣’。這話有些不妥!”   “她肯定要給自己的身世編個說辭啊,這有何不妥?”   “她既是為父報仇,可見對父親尊敬有加。可是她編出來的說辭竟然將父親說成了一個冷血賣女之人。編一個說辭而已,什麼不行,要用這樣的謊言?一個人哪怕在順口胡編亂造的情況下,也不會對自己尊敬的人口出惡言。她似乎對於父親,有些怨恨。聖上已經封賞了睢陽將士遺孤,南霽雲是首功,為何他的女兒不光明正大的去長安當她的金枝玉葉,卻跑到嶽州當個青樓頭牌。這很難講通!”   陸靈沒再說什麼,心想大概也隻有南萱肯講,他們才有可能知道全部的真相了。   二人來到縣衙,第五信正迎麵出來。   殷淑問道:“如何?”   第五信滿臉驚慌失措,聲音都顫抖起來,“宋縣尉正讓我去找道長。雨止,他,自盡了!已經來不及了。剛剛南萱娘子求見,胡明府實在拗不過,讓她去看了一眼雨止的,屍體。”   殷淑長出口氣,道:“請帶我進去看看吧!”   三人又來到後堂。縣令胡以安和縣尉宋瑾都站桌邊,身後是王岱和常極。隻有一人坐著,南萱,她臉上沒有施一點粉黛,頭上也就是一個簡單發髻,沒有一支發釵。她隻是呆呆的坐著,雙眼空洞的看著前方,眼神渙散的完全沒有落在任何事物上。   陸靈穿過眾人,到了南萱的旁邊,溫聲道:“妹妹,先跟我走吧,天有陰晴,月有圓缺,人生百年,大抵如此,總會淡忘的。”   常極向前走了一步,嚴肅的說道:“原來不是西蘭,而是南萱娘子跟胡雨止交好嗎?雖說我那兩個朋友思遠和亦揚,在出雲閣言語之間對你姊妹是有些輕薄了,但總罪不至死吧!再說青樓妓館,本就是尋歡作樂的場所,難道我們還要對煙花女子尊重有加不成?胡雨止殺害朝廷官員賀蘭進明,因他重傷你的姊妹,他這就是死罪難逃了。而他殺害我那二友,僅僅隻是因為拈酸吃醋幾句言語,且手段殘忍狠辣,這難道還不該死嗎?”   胡以安也點頭道:“不管南萱娘子是否與胡雨止交情很深,他確實是有罪之人。現在他在獄中畏罪自盡,但是真相已經大白於天下,娘子傷心,死去那三人的家人豈不是更加傷心?”   南萱聽他二人的“勸說”,似是反問,又似是嘲諷的重復道:“‘罪不至死?真相大白?’”她竟然開始笑起來,笑的幾乎直不起腰,比她在出雲閣裡在恩客麵前的笑更加爽朗放肆。   南萱站起身,漸漸止住笑聲,對著眾人聲色俱厲的怒道:“你們也配在我麵前說什麼罪不至死,說什麼真相?兩年前我父親隨著張巡和許遠死守睢陽。到了後來,城裡連蟲子都沒有了,所有的樹木也都沒了樹葉樹皮,能吃的都吃了。如果說睢陽是嬰城孤守,也算壯烈。可是除了北麵的尹子琦帶叛軍猛攻想要南下,剩下三麵全是自己人!睢陽的背後就是徐州,許叔冀和賀蘭進明兵精糧足,卻始終觀望。張巡的小女兒自小跟我一同長大,小我一歲,她被她父親一刀砍死,抬出去給士兵們吃了!我和母親又餓又怕,知道早晚會輪到我們!終於有一天清晨,父親叫醒我跟他走,我心知躲不過去,並沒有多麼害怕。可是父親居然是讓我假扮成一個小士兵,跟他一起出城求援。到了許叔冀的駐軍地,父親伏地苦求,他卻始終以無朝廷調令為由,拒不出兵,最後讓人抬出來一千多匹布料,說秋冬將至,讓我父親帶回睢陽城裡,給士兵添置冬衣。父親帶著我和幾十人,又轉去賀蘭進明的駐軍地。他一聽張巡在守睢陽,隨即變色,說他自己可以抵擋,何必求助他人讓別人跟他一起陷入戰亂!父親知道他是嫉妒張巡,明明比他晚十幾年為官,卻因為一場叛亂,在一年之內連升數級。他便開始攀起交情並曉以大義,稱贊父親言辭有禮有節,想要父親留下為他所用,隨即叫人準備一大桌酒宴,款待我們。我還記得,有蹄髈,有桂魚,各式各樣的糕餅。父親終於受不了了,放聲大哭起來。睢陽城內已經開始吃人了,他們近在咫尺卻有酒有肉,隔岸觀火還如此心安理得!父親抽出佩刀,斬下左手一指,他說‘賀蘭,你記得,我南霽雲不是忠於張巡一人,更不會忠於你,我忠於的是江南數百萬生靈!今日你見死不救,他日我南家哪怕隻有一人逃出生天,也定會回來要了你的狗命,生吃你的血肉,我方解此恨!’說完又再一次帶著我離開。在快要回到睢陽的時候,父親給了我一個包裹,讓我不要回城,獨自離去。我不同意,他狠狠的對我說‘我本不欲徇私帶你離去,是你母親苦求張巡,說她這一生隻有你一個親生女兒,願意用自己性命換你。’父親講述:母親當場砍下一臂,扔到滾開水的鍋裡。旁邊站著的幾個士兵實在忍不住一擁而上分吃了那條胳膊。母親虛弱倒地,抓住父親的腳,讓他一定保我性命,她才心甘情願被吃掉。隨後父親終於同意,看著失去一臂奄奄一息的母親,親手殺了她。我不想再聽下去,轉身向南狂奔。可是一個弱女子,不懂武功,靠自己怕是永遠都沒有機會接近許叔冀和賀蘭進明。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變成青樓女子。我母親跟賀蘭進明的娘子是同鄉,嶽州巴陵人氏。幾年前,他娘子還來提過親,想讓我嫁給她的幼子賀蘭同光。睢陽失守後,我聽說賀蘭的娘子和她三個兒子一夜之間消失不見。母親說過她足智多謀,為人大義,因為姓胡,在家鄉大家都打趣說她是狐妖轉世,所以才會這般冰雪聰明。我猜想一定是她不滿賀蘭善妒至此,所以攜子離去了。”   殷淑聽到這裡不免跟陸靈互相看了一眼,這個叫賀蘭同光的人就是胡雨止,他們都沒想到南萱跟他竟然還有這樣的前緣。   後堂內眾人全部默然,靜靜的聽著南萱講述,沒有插嘴也不敢插嘴。他們的臉上除了震驚,還有一些憤怒和痛苦。   南萱語氣漸漸平和,跟殷淑剛剛給她“講故事”的時候的語氣差不多。她繼續講道:“所以我來到巴陵,進了出雲閣,努力爭得頭牌的位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靜靜的等著。那個張思遠,來過幾次,隨便寫些什麼淫詞艷曲竟然還有人說他才學過人!這本與我無關,直到有一次他酒後跟我提及自己被貶原因,竟然是上書要求撤回張巡等人的死後追封,罪名是‘他們吃人!’,他慷慨激昂,怒斥張巡和我父親有違天道,看風使舵,無中覓有!振振有詞跟我說什麼天道,其實他無非是想通過這種嘩眾取寵的方式給自己的仕途找個進身之階。可笑的是那個許謙,酩酊大醉還不忘在一旁贊同!就如同當年他也贊同他父親不救睢陽一樣!他不該死嗎?他父親喜歡送人布料,他兒子就活該這種死法!我隻恨自己不能親自動手,我沒有那個力量,出去也不便利。胡雨止被我迷惑,受我挑唆,也同情我遭遇,才幫我殺人。如今他已經死了,但是我不想他一人承擔罪責。我才是幕後之人,殺人的罪名我都可以認,反正兩年前,我就死了!不過你們說什麼‘罪不至死’,什麼‘真相大白’?我來告訴你們什麼是真相!真相就是我雙親和睢陽三萬百姓七千官軍是為了保衛江南門戶而死。你們能在江南衣食無憂,還能風花雪月鬥詩記盛,是因為有人替你們去承受滅頂之災了。可你們呢?帶頭上書痛罵睢陽之戰的大多是江南官員!誰關心過真相?你們關心的隻是我們姐妹這點可憐的色相罷了!”   南萱麵上始終淡淡的,但是每一句話都像炸死賀蘭進明的黑火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心都跟著一點點的塌陷下去。尤其最後那幾句話,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常極當時便麵紅耳赤,頭低得幾乎要扣進胸腔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