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所有故事的開始,都離不開一個時代,離不開一個人,離不開一種意識,離不開一個微如毫毛的開端。 山賦 披風戴露,蛇象若虛,闊哉遼哉,天命之徴。周圓而乾覆兮,大而無極,玄峯以闋吟兮,淵不知盡。忽歸來而曠遠,聊飛霜以無窮。傳千秋以衲服,設蘭室而靜雅。馬鳴嘶蹴,動而不驚,雷劈澗穀,璨焫獻光。 茫茫兮如江水之悵,巍巍兮若萬仞之?,素雲漛浪,銀鬥伏波,辛甘一味,不起微瀾。敬年華以瓊漿,發獨秀與平原。酎飲樂醇,固若青玉,結駟而奔,向日逐月。 翠柏難滯兮煙雨以濛,魂魄不凝兮杳杳天崖。津門過處,萬?無袍,歲歸暮無寒風,俶而將夜,樂自然以無形。 鹿山腳下,有一巨石,其上刻有山賦,無人知道何時所立,無人知道何人所書。 說起鹿山,那可是一座雄瑰秀麗的奇峰,叢林密布,江湖環繞,溪穀像掌紋一樣伸出來,綴連著高大的樹木延伸到地底的根脈。在日月星辰的眼睛裡,鹿山就這樣平靜又深沉地俯瞰著生活在它懷抱中的子子孫孫,千年的喜怒哀樂盡收眼底,萬裡的風霜雨雪皆納胸中,這座山了悟於自己的蒼茫中,仿佛世上的所有苦悶和疑惑都能在大山均勻的吐息與良久的沉默中得到答案。 桐村背靠鹿山,在這個小山村裡,你不用去思索該去做什麼,因為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這裡什麼都沒有,又什麼都有,這裡最消沉,也最熱烈,人們井然有序地重復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好像他們就應當在這裡得到永生的安穩。不管什麼時候去看,對於眾生而言,這是一塊再舒適不過的天地了,若非有新的路途需要開辟,有誰願意打破這樣的寧靜呢? 桐村的夏季是炎熱難耐的,蟬鳴的聒噪像無止境的發動機,快要把人的耳膜震壞。 一切的靜止隱在無盡的聲音裡,一切的辛勞隱在即將到來的收獲裡。 層層金黃的波浪圍繞著山麓,高大的枝葉緊密交錯,黃綠相間的海洋,隨著人們的勞作而波濤起伏,收割的喜悅降落在人們的心頭,讓這大片的玉米地顯得格外富於魔力,何家的二媳婦薑氏正在攬開玉米叢,掰下一個個金棒槌,扔進背後的籮筐。 薑氏是個身材嬌小的農村婦女,她綁著頭巾,大眼睛旁邊,鯉魚尾樣的皺紋細密地趴著,她的臉上呈現出這座山特有的氣質,委婉、嫻靜、隱忍、勤懇、踏實。 薑氏手上乾著絲毫不覺苦累的農活,心下卻有著沉重的隱憂,兒子的通知書還沒下來,如果他被錄取了,應該中旬就收到了,可是眼見都快九月了,會不會是沒考上?要是沒考上,她琢磨是不是應該勸兒子到部隊裡去試試。她想起小允高考前氣定神閑地告訴她:別擔心,您兒子有實力。想到這裡,她又搖搖頭,許是自己多想了。 何一霂在母親前麵的那塊玉米地勞作,這是個黝黑瘦長卻結實有力的少年,他的頭發濃密,下巴斧如鑿般的方正,薄薄的眼皮上馱著兩道濃眉,他的眼鏡垂落下來,黑亮的瞳孔幽深,瞳孔裡輻射四散的枝乾,伸展到了幽邃的太陽裡。這種堅毅的目光中,摻著山中少年特有的清澈與羞澀,更藏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睿智和成熟,他山根高挺卻鼻翼寬闊,嘴唇抿成了條直線,豆大的汗珠不斷地滴落下來,他對這個夏季翻騰如火的浪潮裡所有的感悟,都重被融化在了熾熱的陽光下。 這些天,他看到母親一會兒嘆息,一會兒欲言又止,他知道母親對自己的擔憂,更清楚自己如果落榜,那將對母親,和這個家帶來多大的失落啊! 想到這裡,他搖頭笑笑,自己已經做出了努力了,結果如何,聽天由命吧。 他聽到母親在他後頭說; 小允,中午也弄不完,你這片差不多了,回去歇會兒,晌後再來吧。 何一霂用把背心脫下來,擰了一把,然後擦了擦頭上和脖子上的汗,對母親說; 您先回去,我這整完了,馬上就來。 母親用毛巾擦了把汗,對他說: 那行,媽回去把咱中午飯蒸上,你早點回。 村委會的桌子上,高高的信件摞起,村委會主任黎育苗百無聊賴地邊看報紙,邊打瞌睡,爐子上的水壺滋滋地響,壺蓋被頂起落下、頂起落下。 像撕紙一樣細碎的腳步傳來,摩擦著院門口育苗主任剛鋪好還未乾透的磚路,腳步聲由遠至近,很快便被他起起伏伏的鼾聲遮住了。 恍惚間,他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 育苗主任,這大中午的,屁股都曬成猴了,咋還睡哩? 他這才悠悠轉醒,原來是村裡的小學教導主任何敦勞,由於家裡弟兄排名第五,村裡人都叫他何老五,這何老五說起來還是自己的老師,當初自己扒拉窗子聽課,是何老五讓他進教室,並且讓他的家裡人同意他到村裡的小學上課。何老五在村子裡威望很高,人稱“桐村臥龍”,凡是遇到難以抉擇的難事兒,村裡人總去找他出謀劃策。 黎育苗趕緊起來,讓出自己的藤椅來: 老五叔,你咋來了? 何老五背著手,鼻子哼了一聲: 你個龜孫兒,我再不來,你這屋燒沒了。 說完,他拎起快燒乾的水壺,蓋上煤爐蓋,放到了一邊。 我今天來,是來找個信封。我這侄兒小允的通知書,不知咋回事,到現在還沒下來,這都快開學了,再找不著,那就是娃沒考上,我就讓他媽勸娃趁早去當兵。這最近的郵件,都在這了是吧? 黎育苗搖搖頭:我都看了,沒你家小允的,這娃是可憐人,從小沒了爹,不過也是真聰明,我記得他十幾歲的時候,還用數學公式幫我那新窩打井呢。 何老五嘆氣,或許是命吧,他家的侄子,他是知道的,從小聰慧過人,學習成績好,可是這些天陸陸續續有學生過來翻找錄取通知書,都是興沖沖來,哭喪著臉回去,大概率是沒考上。在他們這種地方,對於大多數家庭來說,考上大學無異於天降金銀,就像是古代的中舉,全村子都能跟著發達。 還沒說完,何老五的手就摸索了起來,正當他有些失望時,突然在旁邊低矮木凳看到紅色的一角,在這堆信裡格外顯眼,像是紅辣椒掉進了青菜地裡,他一把抽出,隻見上麵寫著: BJ市京華大學寄 江省朝露縣桐村何一霂收 這不就是小允的大名嗎?何老五的嘴角開始向耳邊剌開,他癡癡地笑著,不管被自己搞塌散落一地的那摞信件,慌忙起身,走出門口又突然站住,對黎育苗說: 我走了啊,你以後燒水注意啊,安全,安全重於泰山。 薑氏剛剛在院裡做好飯,她的頭上結著晶瑩細密的汗珠,絳紫色的襯衫全然濕透,汗漬成湖,開出一片片的魏紫牡丹來。 嫂子,別忙活了,我跟你說個事。 何老五走進院子,喊著薑氏。 薑氏這才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啥事啊?他五叔。 何老五走到她麵前,晃晃手裡的大紅郵件:小允他媽,小允呢?他咋大中午還忙啥哩? 薑氏回答道:哦,他去山底下地裡掰玉米了,他看我累了,就把我那片活兒也乾了,我也勸不住他,就回來做飯了。 薑氏不知道五叔究竟有什麼急事,但看到他滿頭大汗的樣子,走進屋給他倒了一碗茶,剛出來,哪兒還見得著五叔的影子?薑母搖搖頭,繼續著手裡的工作。 何老五費了半天勁兒,才終於在一人高的玉米地裡找到了何一霂,他正在整理最後一堆玉米,隻見少年手上青筋凸起,赤著膀子,大汗淋漓,黝黑的後背上汗水涔涔,整個人好像鍍上了一層銅色的漆,在烈日下泛著油光。 五叔扒開苞米叢,像是笨拙的天牛扒著樹皮一樣,他喇叭似的大嗓門喊著何一霂:小允,別乾了別乾了。 何一霂看到火急火燎的五叔,沖他笑笑,整齊鋥亮的牙齒如打磨過的潔白貝殼,露了出來:五叔,等我把這最後一堆拾掇完,你再跟我說。 何老五說:哎呀,還乾啥活啊,BJ的學校給你寄通知了。 何一霂這才停下了手中的活,用起著乾皮和厚繭的手掌接過來,然後撕開封條: 京華大學錄取通知書這幾個字映入眼簾。 我校決定錄取你為學院國民經濟計劃與管理係(係)專業學習,請你準時於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九日,憑本通知書到我校報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紅彤彤的圓形印章像是一枚燒的通紅的太陽,刻在白色的紙上。 考上了BJ的啥?五叔好奇地湊過來看。 京華大學,國民計劃與經濟管理學院。何一霂機械地念著通知書上的內容,回答五叔。 他沉默了片刻,心裡突突地跳著,對於何一霂來說,這個遲到了一周的消息似乎是在他意料之中,又好像如此意外。在此之前,他想過無數種可能,比如自己名落孫山,那就隻能在家種地或者像小叔那樣當兵去。可他隱隱覺得自己不至於到這個地步,他對於自己的學習成績還是很自信的,可是在沒有見到錄取通知以前,他的這份自信,還沒有到像丘吉爾對英國老百姓宣告對德戰爭的勝利那樣篤定的程度。 當然,除了詹老師,他沒有告訴其他人,自己從始至終隻填了一個誌願。在那個尖尖的屋脊一樣的表格上,他隻填了這麼一個學校,將自己對於明日的祈禱全部用藍黑的墨水寫下,青鳥一樣地飛落在紙上——京華大學。 何一霂看看五叔,他此刻的內心並無太多的波瀾,就像每次自己考了全校第一,他總會第一時間分享給梨花和母親。他知道,這張通知書對於她們而言,意義非凡,這是唯一令他倍感興奮的地方。他環視了周圍,樹木在驕陽裡打盹兒,牲畜們喧囂嘈雜,陰沉的草垛子上幾隻母雞打著瞌睡,綠頭鴨嘎嘎叫著,似乎對主人不放它們去河裡涼快表示不滿,今天沒什麼特別的,可他要趕在特別的事情來臨之前,將自己從疑惑與落寞的情緒中,調整到對未來行程的積極準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