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學,方離往宮中走去,向病假的太子殿下請安。匯報完課業,他就漫步在宮苑小道內,慢慢往宮門走,準備回家。 皇帝奢靡,宮中多宴,他常跟著父親來;姨母是皇貴妃,恩寵滔天;他自己又是太子伴讀,鹹遂濡澤。故而於他來說,宮裡的路是早就都走熟了的。 所以,當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宮院中時,他覺得非常不可置信。 但其實,這一切的異常,似乎也有跡可循。 從今天早上開始,他似乎就身體抱恙。明明作息和往常一樣,可他就是昏昏沉沉,甚至隱隱頭痛。 雖然對不起林老,但是上課狠狠睡了一覺,醒過來確實輕鬆極了。 方離環顧四周。 美,又似乎籠罩著一層薄霧。 這霧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起的,他並不記得。這座宮殿又是這麼的大,讓他甚至看不到宮墻。 極目遠望,也隻能看見白蒙蒙的一片。 他忘記了自己從哪個方向走進了這座巨大的宮殿,自然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可以走出去。 除了腳下的小徑,身旁的池塘,渺遠的涼亭剪影之外,他能看見的隻有一顆老樹,和樹下的石桌石凳。 老乾虯枝扶疏葉,深翠綴梢頭;日晚暮遲風也薄,搖落三分秋。這樹長得高,也別致,極有些意趣,又顯得清雅。方離環顧四周,又看著身側的小池塘,微微皺眉。 忽然,一陣嗡鳴從身後掠來,音波經過的一切景物色彩一振,明艷幾分。方離也一驚,下意識回頭看去。 空空地垂著青黑色的衣袂。 往上看,在衣擺下露出小腿,和一雙赤裸瘦削的男性的腳。一隻腳踩在樹乾上,一隻腳下垂,坐得狂放。 再仰頭望去,隻見一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披著青裡黑麵的袍。他兩側頭發剪短,隻留腦後一股長發,摻著一縷亮眼的青藍色發絲。方離望向他時,他也慢慢悠悠地垂眸,與方離對視。 方離記得關外有人會留這種發式,但文國的人是向來不剪發的。而青藍色的頭發,更是從來沒見過的。 他對方離笑。 方離一瞬看癡了。 無他,哪怕是俊美高傲如復求,與這男子照麵,恐怕都要自慚形穢,不敢攀比半分。 如今將近年關,正是嚴冬,這男子衣服卻穿得鬆鬆垮垮。方離抱著手望著他,溫聲細語地關心道:“公子,你不冷嗎?” 男子桃花眼中流露出一絲玩味,眉眼更彎,不回他話,卻是沒頭沒尾開口: “喲,小郎君,幫我撿個鞋唄?” “抱歉,在下無能為力。” “小郎君啊,這又不是皇宮,不必如此戒備。” 方離微微擰起眉頭:“這裡不是宮中?那這裡是哪?” “蓬萊。” 方離迷茫得很。然而不待他再問,對方又開口: “幫我撿個鞋,回來爺必有重賞啊。” 這話裡顯出高傲與頤指氣使來。方離皺起眉,心下警惕,語氣也端起來了幾分: “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公子莫要見怪。” 方離是有禮有節,且不卑不亢。可時元卜一聽,樂得拊掌大笑。 方離眉頭卻越皺越深: “公子是何人?如果這不是宮中,又是何處?” “蓬萊啊。跟你說了是蓬萊了,不信就別問啊。” “是在下唐突了。離學識鄙陋,還請您賜教,是何方位——” 時元卜卻忽然變了臉,一揮手,不耐煩極了:“沒意思,別說了。” 看方離乖乖閉上了嘴,時元卜又微微俯下身,笑得溫和: “我是誰?我或許是個老道,或許是個書生;或許是個邪祟,又或許是個妖魔;我也可能是你未來的摯友,是你的兒子......” 方離一頭霧水,卻被他灰色的眸子直勾勾盯著: “也有可能,我是未來的你。” “你願意相信哪個說法?” 方離心下一驚,然而看著那張帶笑的俊美麵孔,還是有點自知之明,沒有把這瘋話放在心上,對時元卜這人也有了判斷。 和江言求一派脾性。 瘋形藏禍心,最最難纏。 這道士瘋得前言不搭後語,多少有點瘮人。方離有點不想理他。 似乎看出了方離的想法,時元卜矯揉造作地嘆了口氣: “真是個小古板,沒意思。好吧,事情緊著,還是先說正事吧。” 方離按捺住反感,相信這人真有什麼正事要說。 “我要,賜你神通!” 方離轉身就朝迷霧中走去了。 “誒誒誒,你別走啊——” 時元卜雖然叫嚷著,但也沒有攔。 不知道往哪裡走才是出路,方離就朝著渺遠的小涼亭走去。然而無論怎麼走,似乎都沒有走近半分。方離越來越覺得這裡古怪,而直到那棵老樹又出現在他的視線裡,他才終於確定,自己真是遭遇了怪事。 時元卜依舊坐在樹上,對著他樂嗬嗬笑:“怎麼樣啊,小友?叫我好等啊!” 方離謹慎了些,再次在樹下站定: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三日後,你就要死,你信是不信?” 方離瞳孔一縮,抿緊嘴唇,並不回話。 “雖然吧,改命這事牽扯到大因果,常人是難以做到的。但是道爺我能啊!” 時元卜忽然又從瘋癲的亢奮中瑟縮下來,表情愉悅又惶恐: “我能.....保你不死!” 第一次見到這種人,挺無語的。 方離沉默了很久,聲音像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公子想要什麼,但說無妨。” 時元卜不知從哪摸出某物,兩指夾著往下一扔。 “這有五張符紙,你隻要帶在身上便好。你想起它時,就是該用它的時候!” 方離伸出手,接住了被折疊成方塊的黑色紙包,麵色復雜。 時元卜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演出裡:“你也沒得選。而且我想救你,完全是因為一時興起。你要讓我敗興的話......” 很明顯,方離這京城長大的小公子,或許可以在同伴中耍耍城府,但遇到神神叨叨瘋瘋癲癲的時元卜,還是差了一截。 看著方離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時元卜伸出右手食指指著他,笑得前仰後合,仰頭高聲: “隅於俗塵,空勞心啊,白費力!可笑,可笑!” 在多少有點刺耳的笑聲中,一切仙氣飄飄的美麗景色,都帶上了令人難以忍受的殘忍。方離斂目,捏緊拳頭,又無奈地嘆了口氣。 對方和自己說這麼多似真似假的話,一定有什麼目的。 方離垂眸暗罵: “神棍。” “行了,別那副樣子,還有兩件事。” “其一吧,不要被她發現了。” 方離還沒問是什麼意思,時元卜下一句話就讓他愣住了: “其二,回家多陪陪你爹娘吧。” “什麼意思?為什麼?” 聽出方離終於對自己的話上心。時元卜坐在樹枝上前後晃動,臉上帶著散漫的笑:“和你說話不愛聽。現在想知道?嘿,仙人不告訴你!” “仙君!” “是小子失禮,怠慢仙君!還請您明示!” 時元卜卻笑得更加大聲。 方離不知道時元卜有幾句真話,也沒辦法推測他在謀劃什麼。可他輕飄飄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就招得自己亂了陣腳。 話是沒過腦子脫口而出。話音剛落,他就明白自己莽撞了。 這正是倒持太阿、授人以柄! 時元卜卻樂瘋了,笑得快要抽搐。 比起“放浪形骸”這麼雅的詞,他活像是被邪祟上身,前仰後合左右搖擺,手臂難以理解地亂揮著,瘋得瘮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離剛想說什麼,卻見時元卜笑得風,終於是從樹枝上滾了下來。方離一驚,趕緊伸手去接。 他分明應該接到了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是下一秒,他發現,自己居然還站在原地,手都沒伸出去。那黛黑衣袍的赤腳道人從一旁地上爬起來,隨手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側身歪頭瞅著他,臉上依舊掛著笑。 離得近了再看時,那瘋道人五官俊朗,眉目藏情,意氣灼目如朝陽,一看就是那種無心擲果盈車滿樓紅袖招,一騎戲腔醉馬上的不羈公子。 實在是天上有地上無。 時元卜也在打量著方離,忽然把聲音放得輕柔,似乎帶有一種蠱惑的意味: “你一定要來蓬萊。” 他的聲音與眼神似乎有什麼魔力。方離就那樣呆呆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身影慢慢埋入霧中。 道人走得搖搖擺擺,沒一點儀態。那微微沙啞的嗓音,哼著歡快的曲調,與他一同慢慢彌散了。 方離看著他,而終於看不見了。 他好像也被埋進了霧裡。 不,是景象與時元卜一起離開了。 眼前一片白茫茫,然而下一秒,又似乎是被布籠住似的,所有光亮一齊熄滅,陷入黑暗。 同時,他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遠舊啊。” 方離睜開眼,麵前是國子監的課堂。 原來是大夢一場。 醒過來後,頭上的疼痛與麻木依舊存在。 林老搖了搖頭,眼白渾濁,目光失望。 方離誠懇地道了歉,隨後坐在座位上,低下頭。 黑色的符紙赫然在他掌心。 方離垂眸,又想起時元卜的背影。 “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