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與願違啊。” 清靈的鈴鐺聲響起,鏤金的血檀木扇輕輕敲在徐衍肩頭,來人端得一派矜貴。 徐衍抿著唇,不敢看他。 他在袖子底下捏緊拳頭,隻覺得冷汗淋漓,脊背發涼。 江復求,丞相次子,是個眾人都心知肚明的毒辣貨色。 徐衍心中自有計較,卻隻是垂眸沉默。 比起這裡,另一邊的氣氛可不要太融洽: 既然已經課畢,眾人就三三兩兩結伴,準備離開國子監。 在嚴苛的家教下,方離的身上總比同齡人少一分少年氣,而顯得謹慎、沉穩、內斂。 所有一個文官所必備的素質,知識、禮法、能力、品性,人脈等等,他從小就被悉心培養。 雖說從來沒有什麼一朝成名的威風,但是也從來沒有什麼行差踏錯。 平淡乏味,按部就班,不爭不搶。 少年老成是好的,活成方離這樣,也確實是種幸運。他向來也恭順和氣,隨遇而安。 話本折子的,花樓裡的,那些少年郎夜夜笙歌的驕縱意氣,於他來說,太過遙遠。 所以對他來說,哪怕隻是雞毛蒜皮的疏忽,比如說上課睡著了——這等迷糊也實在是頭一次。 因著少有,眾少年也都覺得有趣,刻意沒提醒他。現在幾位相識的公子還打趣起來: “夭壽了,方遠舊居然有上課睡覺的一天。” “林老功力見長啊,你敢說你沒睡?” “遠舊都睡了沒人醒著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離無奈地笑了笑:“昨夜看書,看得晚了。” 寒暄幾句後,少年們各自離開。徐潔士走到方離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遠舊,今天看你麵色不好,現在可舒服點了?” 看著友人,方遠舊點了點頭。 餘光裡,江復求接近徐衍的舉動,也剛好落入眼底。 徐衍是徐潔士的表弟,來京城歸主家管教,剛一個多月。他原本是沒有進入一同進入太學的資格的,但是徐父是吏部尚書,說幾句也就把他塞進去陪兒子一道讀書了,還落了個體恤旁支的好名聲。 可惜,徐衍為人陰沉。徐潔士與他玩不到一起去。並且他既無出眾的才能,也隻是徐家的旁支,眾公子也沒有特意去與他交遊。而徐衍似乎也梗著一股傲氣,並不主動與人交好。 這般如此,徐衍就顯得更加陰沉。 所以,作為後來者,他與這群公子都不是很熟,時常一個人窩在角落。 江復求又是丞相之子,不久前還救了禦駕,聲名權勢應有盡有。 徐衍垂著眸子,一如既往地低著腦袋,眼神復雜。 他並不回答江復求的話,但是整個人身上都充斥著抗拒的感覺。 他抬眼,剛好和方離對視。 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方離還來不及詫異,就聽見自己說: “徐公子,我與你大哥他們要去遊街玩樂一會,要不要一起來?”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安靜了。 徐潔士也奇怪的很,什麼時候有這件事? 而且他與方離打小就相識。一年都聽不著這人主動說要出去玩一次啊。 他思量著,方離應該是有心要幫徐衍。雖然有點糊塗,但是也有可能是這人又間歇性大發善心了。 有點無奈,但徐潔士還是幫腔: “徐......徐正明,你也來吧,正好一同歸家。” 除了徐潔士之外,其他人皆是大氣都不敢出。 不得不說,方離與江復求兩人之間的氣氛,實在是太嚇人了。 如今陛下沉屙難愈,各種爭端逐漸搬上了臺麵。再說,禮部尚書和丞相一向政見不和。 丞相是三皇子一派。方父忠君盡責,不想站隊,但太子由楊貴妃教養,方離也是太子伴讀,其實與站隊無異了。 再說,禮部尚書一職,素有“儲相”之名。 方父雖然無意爭執,旁人可不這麼覺得。 前兩年,論京中公子,江復求一枝獨秀;而近年,皇權不穩,江湖騷動,禮部的勢力就大了起來,連帶方離也聲名鵲起。 表麵上隻是方離與江復求對上,可這底下是朝廷與江湖的對峙,也是朝堂內鬥,甚至事關皇位。裡麵的東西太多,不容易掰扯清。 於是眾人大多保持觀望態度。 幾個眼尖的公子暗暗看著這裡,微微嘆息。 鬼精的江二少爺,江羨江復求,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絝子弟。 而方二公子,方離方遠舊,卻是出了名的仁善勤勉、清正純良之人。 大抵這半年開始,江復求鐵了心思往方離那湊。強拽著方離這幾日賞花那幾日聽曲。 偏生那方離又是個沒心眼的,叫人好不擔心。 而此時的方離,幫徐衍脫身的話說出口,自己都覺得疑惑。 自從被江復求盯上,方離謹慎至極,從不願意招惹那瘟神。這事與他沒有關係,哪怕非要論什麼利害,他與徐潔士青梅竹馬,已然交好,何必插手這旁支的事? 徐衍卻很快接過話頭,溫聲笑道:“那麼,在下謝過方公子了。” 江復求手腕一翻,把扇子啪嗒一下展開,邊搖扇邊擺手,眼底幾分輕蔑,麵上卻笑得爽朗,拍了拍徐衍的肩膀。 “既然方二公子開口了,那本公子自然沒有攔著的道理。” 徐衍跟在徐潔士身後,正要跨出門。 江復求的聲音又幽幽傳來: “徐小公子。” “改日有機會,我還要好好來請教請教......” “‘穿越’一事。” 課上提到“穿越”一事時,江復求將徐衍的神色看得清楚明了。 徐衍頓了頓,什麼都沒說,走出了門。 徐潔士心裡還在疑惑,正想問個詳細,徐衍卻忽然快走兩步,對著方離鞠躬: “今日多謝方二公子相助。素聞方公子仁人善心,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方離笑著作揖,承了這虛構的誇:“徐公子哪裡話。都是同窗。江公子也沒有惡意。” 和稀泥。方離一向如此行事。 轉角處,目睹此景的林老也搖了搖頭。 方離禮數周全、品性端正,但也因此,一遇到那種流裡流氣的貨色,總是無措,太過軟弱了些。 活得久,識人也清。江復求瘋癲狠辣,徐衍陰沉邪性。既然是狗咬狗,那就死不足惜。 愚昧的善心隻會招致禍端。方離去摻合什麼呢? 林老搖頭又嘆氣。 “正而過則迂,直而過則拙。” “可迂拙之人,猶不失為正直。” 方離這般心性,恐怕將來難以立身朝堂之上。 他勤懇求學,品行優良,從教三十多年來那麼多學生裡,林老最喜歡他。 以後若是留在翰林院裡管管學術做做研究什麼,隻求安生,倒也極好。 可惜如今時局動蕩,怕是難成全了林老這微渺的願望。 —— 京城,自然是極其富庶明艷的。年關將至,百姓臉上都是真摯的歡愉。各式各樣的好貨也從庫房裡翻了出來,隻求殺在年關這幾天,討個好價錢。 一眾少年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玩心正大,話也投機。穿金戴銀,當時享樂,連附庸風雅的憂愁都不見一分。 方離也頭痛舒服了些,便當真與眾公子一起逛逛,說點閑話。 可惜他原本也就不愛出遊,心中還急著時元卜那事,玩不盡興。 “潔士,我今日有點頭暈,還是先回去了。你們玩好。” 徐潔士卻忽然拽著他的袖子,擠眉弄眼。 輕輕的嗡鳴聲響起。 他沒有轉身。具體來說,他沒有任何反應。 友人們卻似乎沒注意他的異樣,還在起哄: “遠舊!你瞧,那是雲寧吧?” “郡主一向深居簡出,怎麼這麼巧碰上了?” “瞧你說的!那一定是專程來尋咱方二公子的!” 方離隻是怔在原地。 他們的調笑並無惡意,從前他也是不太在意的。 他還在笑著,卻發出了顫抖的聲音: “哪裡有雲寧?” 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不是雲寧,那一定不是雲寧。 他一天都沒遇見雲寧。 那不會是雲寧!那是誰?究竟是誰? 他不想回頭,那背影卻忽然轉到麵前。 距離一寸寸地拉進,就像有人在身後推著他。 不要。 不行。 我沒見過雲寧! 環境愈發褪色,友人的聲音也含糊。 隻有那個身影,晶藍明亮。隻有那個身影,清晰到發絲微微晃動也可見。 在一眾嘈雜的聲音中,忽然,徐潔士的聲音被放大,讓他無處逃避: “郡主三年丁憂將滿,與遠舊好事將近了吧。” 藍衣的女子一定是雲寧。 可他不想聽。 她忽然叫住了他。 “方公子。” 她沒有轉身,冷淡的聲音卻清晰的落在他耳畔,讓方離下意識警惕起來。 方離不受控製地看著少女的背影。 少女的身影閃爍,似乎在緩慢回頭,又像是卡頓出錯的數據。 藍衣短發的雲寧,與黑色的少女不停切換。 不適。 方離有點想吐,他心裡有點恐慌。 他不想麵對。無論如何都不想—— 於是,這個世界回應了他的願望。 半張慘白的臉轉了過來。 月下的深林。又是這裡。 黑衣的女鬼,又是她。 從來不做夢的方離,曾經唯一的夢。 ——噩夢與噩夢般的現實,他哪個都不想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