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離躺在榻上,無奈地接過了楊夫人手中的補湯: “娘,我真的隻是受涼而已。我自己喝吧。” 楊夫人滿眼心疼,低聲嗬斥:“手都在抖,還和你娘逞什麼強!乖乖躺好!” 方離張嘴,乖乖嘬著她親手喂到嘴邊的湯。 他看著母親保養得宜的麵容,又想起今天做的夢。 如果自己後天真的死了...... 他盯著母親,強忍著腦袋的疼痛,考慮著要不要和她說自己的夢。 知子莫過母。楊夫人率先詢問:“怎麼了?離兒,你是不是有什麼在憂心的?” 方離微微皺著眉,扯起一抹笑:“沒有。” 楊夫人的指尖卻戳上他的腦門。但考慮到他還難受,收了力道,隻是做個樣子: “你就是被你爹教歪了,悶成這樣,哪有小孩子樣?” 方離無奈:“娘說的是。但我已經十六歲......” 話剛出口,方離立刻發覺不妙,閉上了嘴。楊夫人的聲音幽幽響起: “對啊,你都十六歲了——” “......” “四個月前沈大將軍的長女,女中英豪,哭著鬧著要嫁給你。” “娘,別提這事了。”方離苦著臉打斷,實在不想回憶。 “好,那換一個。雲寧郡主聰慧沉穩有謀略。人小姑娘七歲就能治了錦城瘟疫,如此大功,卻去禦前求陛下賜婚!” 楊夫人把喝完的空碗往床邊桌子上一拍,瓷勺製造出叮當撞聲: “你說不娶了,是幾個意思!” 方離感覺頭更痛了幾分。 “你說!最近你與她見過幾次!” “前幾日賞雪宴,與郡主胡亂對吟了幾句。” “僅僅一個賞雪宴?你都不去尋她說些體貼話?” 方離有些難堪:“娘,再怎麼說,郡主也是未出閣的女子。我多殷勤,怕是落人話柄。” 腦袋被母親暴擊了。 “唔。”方離沉吟半晌,“半月前四皇子集市縱馬傷人,我和郡主送了一老販去藥堂。” “還有嗎?” “此外,應當還有過三兩麵之緣。” 楊夫人盯著兒子的眼睛:“你對郡主可有意?” 方離沉默了一會: “無意。” “你真的對郡主無意?” “孩兒不孝,確實無意。” 楊婉婉微微瞇眼,故意開口: “那沈小姐呢?她被送去了梅山城,還沒許人家呢。” 方離立刻換了個調: “不可!我隻是......” “你隻是覺得她頗有才氣,不似平常女子。”楊夫人脾氣急,“你倒是瀟灑,也不知道正經抬個姑娘進房。” 方離趕忙低頭作揖,不敢出聲。 “唉,和你爹一個樣子。” “我什麼樣子?” 方父背手,踏著步走來。“父親。” 方離剛要起身,又被母親按下去。 “離兒啊,躺著吧。身體如何?” 方離無奈極了:“並無大礙,隻是母親愛護太緊。” 楊婉婉瞪了他一眼,又回頭看著方北: “退婚這事,我不同意。” 方離剛想開口,又被按住。 方北看了眼兒子,慢悠悠開口:“防人口舌,退婚之後,娶妻恐怕還得耽誤個一年半載。你給離兒先安排幾個通房丫鬟算了。” “誒喲!” 方北護著耳朵躲開,輕咳一聲,還想揣著尊嚴:“娘子,在兒子麵前,還是不能如此無理。” “你兒子都十六歲了!”楊婉婉忽然厲聲,“再說,若還在江湖中,就從來沒有共侍一夫的道理。” 方離想起身勸架,又被方父按倒下去。 “我知道的。我也從來沒要過小啊。可江湖不比朝堂......” “別和我講你那些大道理!你對我好,不代表我能縱容兒子辜負其他女子。” 方北與楊婉婉吵得火熱,方離幾次想插話都被控製在床上。 方離:“......” 最後方父敗下陣來,卻瞥了他一眼: “你娘說得對,你今年已十六了,婚事還是得抓緊了。” “......是。” 中午,三人一起吃午飯。楊婉婉頻頻給方離夾菜,體貼不已。 “食不言,寢不語。再說,有布菜的婢女,你操勞什麼?” “我就愛給我兒子夾菜!你哪來那麼多破規矩!” 方北默默扒拉一口飯:“你脾氣越來越壞了。” 這話說得竊竊,甚至還有點無奈與委屈的意味。 看兩人又要吵,方離趕緊開口:“勞煩娘親了,孩兒快吃飽了,您也多吃點。” 楊婉婉瞪了父子倆一眼,終究是偃旗息鼓。 —— 方北與楊婉婉伉儷情深,一生一世一雙人,也是京中一段佳話。 她嫁來時隻有十四歲。一心想闖蕩江湖的少女,卻早早折在了深院宅門內。她在梧桐樹下看著四麵方正的天空,或許也曾記起未竟的夢。 一晃一十六載,如今隻有在孩子與丈夫麵前時,她才表現些少女時期的嬌蠻與活潑。 她幼時父母不和,孤苦伶仃。所以自己有了孩子後,就總是溺愛非常。哪怕如今大女兒已經出嫁,小兒子已經十六歲,愛子愛女之心依舊不變。 可少時未能一睹天地遼闊的遺憾,終究還是藏在她心中。 她與方北平日裡恩愛有加,在人前也熟稔大家主母的做派,端莊嫻靜。 無論是田地產業還是人情世故,她皆打理得井井有條,府中上上下下整齊劃一。 “方夫人”,她已然做到無可挑剔。可“楊婉婉”,似乎已然漸行漸遠。 因近年江湖動蕩,禮部作為江湖與朝堂的中繼維係,使得方北勢力逐漸大了起來,公務也繁忙。夫妻二人一合謀,方北依舊管儀製貢舉外交等朝廷事宜,而無論是欽天監事宜還是與江湖接洽,大多都交由楊婉婉經手,方北僅僅過目。 可了解的多了,楊婉婉的想法就變了,與其他貴婦不同了。 侄子雖然隻是個小吏,可與女兒情投意合,她也開開心心送女兒出嫁。 嫁了女兒,心中總覺得空空的。一日看著方離,忽而驚覺兒子也成了個迂腐酸儒。 從那時候起,夫妻爭執就開始多了起來。 楊婉婉一力支持兒子學武,而不是拘泥於禮樂射禦書數那些科目。 方北卻覺得有失君子風範,頗有不滿: “江湖上刀劍殺人,朝堂上口舌殺人。” “江湖終究是江湖,朝堂終究是朝堂。” 方離夾在中間,也是兩頭難做。 然而,雖說有點小吵小鬧,但真要說來,權貴家中大多親緣薄。 方家父慈子孝,姐友弟恭,已經算極圓滿的了。 —— 除夕宮宴在即,方北公務纏身,還得趕回尚書省。 於是家中就母子二人。 方離看書,楊婉婉在一旁看著賬簿,微微皺眉。 看方離走到麵前坐下,楊婉婉抬眼,鬆開眉頭,把桌上一碟糕點往他那推了推,聲音溫柔: “離兒,怎麼了?可是看書看累了?吃些點心歇歇好了。” “不用了,娘,我不喜歡吃甜的。” 雖然這麼說,方離還是乖乖張嘴銜過了已經被塞到嘴邊的點心。 方離心下微嘆,咽下糕點,看著母親。 他的眼神讓楊婉婉有點心慌: “離兒?” 方離喉結滑了滑,微微垂眸,勉強勾起嘴角: “娘,我有事想問你。” 楊婉婉的心提了起來: “你說。” “娘,您可知道,蓬萊是哪兒?” “蓬萊?”楊婉婉微微皺眉想了想,“你說的是蓬萊仙都宮吧。” “那是隱世木家造的海島,在東海那邊兒。” 方離聽見仙字,皺眉思忖:“仙都宮?木家?娘,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你和我詳細講講。” 楊婉婉放下了手中的賬簿。 “我從前也與你說過。朝堂上的說法是籠統的,都叫江湖人。” “但在江湖中,修仙的就是修仙的,江湖的就是江湖的。” “仙都宮啊,和你爹乾的活差不多。你爹是平衡朝廷與江湖,仙都宮是平衡江湖與仙門。” 楊婉婉頓了頓,抬筆在紙上落墨,寫寫畫畫,繼續說道: “你爹是朝廷中人。我們雲州楊家,與丞相夫人江南朱雀門朱家,都算是江湖中人。仙都宮的話......應該算是仙門中人。” “江湖自有自的盟主,仙門各宗派也有排行。蓬萊仙都宮,雖然叫‘仙都’,但其實就是個出事了站出來說公道話的組織。” “但這又與我們不同。我們是防患於未然;而仙都宮是非要等到事情鬧大了才會插手。” “仙門原本就避世修行。木家又是祈國遺貴。反正,從來不見仙都宮收物資收弟子,也不見有人從仙都宮裡出來遊歷江湖。” “仙都宮建在東海的島嶼,這說法也並沒有實證。” “過往太平年份,人們甚至質疑仙都宮並不存在,可見其消息閉鎖之嚴密。” 楊婉婉說到這裡忽然停住,看向方離,狐疑道: “你怎麼突然想問仙都宮的事?哪裡看到的?” 方離將時元卜之事如實相告。 楊婉婉也皺起眉了。 “後日......那不就是除夕宮宴?” 方離恍然。 對啊!他怎麼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