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著人潮,陸安二人也走到了這城門樓前,數名守衛在門口嚴陣以待,仔細盤點著來往入城的人群。而較為引人注目的是,陸安還看到了一位穿著道袍的山羊胡中年男子在一旁坐在太師椅上小憩,愜意得與忙碌的守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與周遭格格不入。 可以隱隱看到的是,這熙熙攘攘的人群路過,偶爾尚有馬車轎子,但山羊胡男子周遭一尺範圍內都不受灰塵侵染,顯得出眾。 不出所料的話,這人定然已正式踏入修行之路,而其手中的拂塵、道袍之上的陰陽八卦圖,也昭示著其道家子弟的身份。 果然如先生所說,清河郡內道教興盛,幾乎可以說是一家獨大,這也是為何陸安所接觸的村民也好,幾乎都隻談仙人,乃不知神佛。事實上,依據先生的教導,無論以何種形式修行,本質上都是修“道”,這個道,可以說是道教之道,但也不盡然。 佛家論因果是道,神明納香火是道,道法自然求長生,當然也是道。三千大道各不相同,卻殊途同歸。 這句話對當下的陸安而言仍過於遙遠,他其實並不懂什麼叫道,更不懂什麼叫做殊途同歸,他隻囫圇吞棗地記住了,先生所講的字字句句。 回頭眺望,那些連綿不絕的大山仍在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隻是望山跑死馬,隨著一層又一層的山脈顏色漸淺,也向人昭示著其距離並非如看到的那般觸手可及。 不知道老爹在做的物件兒做好了沒有,娘親今天是不是又去村頭的河邊洗衣,少了自己的衣物,想必也為她減輕了不少負擔。 可能不管自己走得多遠,那些大山總是會出現在自己眼前,在兜兜轉轉之間,自己還是會想要回到那個茅屋,吃一碗娘親做的熱飯。 是不是這就是先生說的,殊途同歸? 似乎是為自己的“悟性高”而感到得意,陸安不禁挺直了些腰桿,瞄了眼身邊的李浮遊,發現他也正在觀察打量那位道袍男子。 “喂,這位你不會也能打過吧?”陸安壓低聲音,輕戳了一下李浮遊的手臂。 李浮遊皺了皺眉,許久,才緩緩開口道:“現在不能,一日之後可一試。” 陸安挑了挑眉,顯然是知道他所說的一日後是什麼意思,因為明天就是觀想大會正式開啟的一天!李浮遊顯然是自信隻要讓自己觀想出本命觀想物,便能夠與這道袍男子一戰,哪怕對方看似已過不惑的年紀,比之李浮遊至少多出二十載的修行時間。 可能這也是先生說的,達者為先吧。 “嘖嘖嘖。” 陸安咂了咂嘴,人比人果然氣死人,但顯然他對比的是這山羊胡道士跟李浮遊,他自己自然不在此列,畢竟自己是先生欽點的修道天才,一念至此,陸安又飄飄然了起來,對那即將到來的觀想大會,不禁更期待了。 興許也是因為這一年一度的觀想大會到來,這上林縣也對自身的城防下了血本,除了從供奉中抽調出一人來到城門處坐鎮以外,還有數隊衛兵持續不停歇地巡邏,想必也是防範一些自恃武力又別有用心之人。 陸安和李浮遊靜靜地跟在人流中排隊,一向碎嘴的陸安也沒有在這種場合嘰嘰喳喳, “沒有文牒,不可入城。” 一位粗布麻衣的少年,被守衛攔在了門外,其母親在一旁苦苦哀求,“大人您就行個方便吧,我們走了幾百裡路才來的上林,孩子就等著這次觀想大會啊!” 聲淚俱下,令人動容。 “噗通”一聲,這位母親甚至直接跪倒,以頭搶地,“大人求求您了,草民給您磕頭了啊!” “大人,大人,您讓我進去吧,大人。”那少年也隨之跪倒,從懷中掏出一些細碎得看不清楚的銀兩,就要往那守衛的手中塞去。 “大膽!” 隻見那守衛緊蹙眉頭,右手扶著劍,以劍柄擊打少年,將其擊退數丈遠,那少年本就清瘦,哪吃得起常年訓練的城門衛兵這看似隨手的一擊? “你二人速速離去,否則視為尋釁,到時別怪我不客氣!” “鐵蛋——”眼見孩子被打倒在地,那母親匍匐著朝他爬去,少年倒地呻吟不已,其母親額頭甚至還殘留一絲絲血跡,但護子心切的她顯然顧不得那麼多,抱起孩子便往一旁走去。 那母親輕輕喚著少年的乳名,時時啜泣,漸行漸遠。 見到這一幕,陸安內心燃起一股無名之火。這身份文牒本就應當是官府向百姓派發的物件,以作證明身份之用,對偏遠居所的百姓乃至於山中村落的人們而言,想要擁有身份文牒,全看官府之人能否找到其居所,核實身份並派發。也即表明,這母子身份若無問題,僅因為缺失文牒而無法進城,本就不是他們的過錯,而是官府的不作為! 可如今被趕走甚至挨打的卻是他們。 陸安不平,但他也知道自己沒有辦法,他與那少年又有何區別呢?二人僅僅是來自於不同方向的村落罷了,卻又是同樣的鄉野出身,也許是自己命好,數年前曾有考察戶籍之官到訪他們村落,並順便派發了最新的身份文牒,否則,今天被打倒在地的,可能就是一位乳名叫“二狗”的少年了。 想到剛剛那位母親的悲痛欲絕,陸安不由得想起了在家中的娘親,內心仍是一陣揪痛,下意識握緊了拳。 李浮遊察覺到了陸安細微的變化,仿佛在印證他的想法一般,這逐漸拉開帷幕的世道,正在不斷沖擊著這個初來乍到的少年。 山高路遠,世事維艱。 陸安自是不知李浮遊已在心底暗自搖頭,他的目光已經看向了下一位進城的人。 正是那攜帶隨身護衛的坐轎少年。 隻見護衛跨步上前,微微躬身,抱拳道:“不知是穆小少爺駕到,稍有怠慢,還請見諒。” 少年輕輕搖扇,卻是絲毫沒有理會該護衛,隻是從轎上下來後,恭恭敬敬地朝著那山羊胡的方向行了一禮:“景寧穆家穆業見過範道長。” 那山羊胡終於是第一次睜眼,望向朝他行禮的穆業,輕笑道:“原來是穆家三公子,範某與你父親也算有過數麵之緣。” 少年早已收起了折扇,其表情的孤傲也散去不少,“家父對道長可謂尊崇不已,在出門前便特意囑咐了我,此行必要來向範道長問好。” 那範道長卻不以為意,這類客套話聽入耳中便可,若是真入了心,那這道長也愧對其數十年的修行和閱歷了。 “你們穆家消息倒是靈通,居然特意從景寧趕來上林參加這一次的觀想大會。” 畢竟景寧本就是不小於上林的五大縣城之一,同樣有觀想大會在近日開啟,而這景寧大戶穆家的三公子,卻長途跋涉來上林參加觀想大會,難免令人浮想聯翩。 “這也是父親的意思。”那穆業微微一笑,不在此話題上多談,“小子就先進城了,改日再登門拜訪道長。” “你也算有心了。”那範道長說罷,便又繼續閉目養神了起來。 隨後一行人便暢通無阻地進了城,不僅沒有展示什麼身份文牒,甚至未曾與守衛有過半句交談,仿佛無視了這些衛兵一般,恍若無人。 一前一後的對比反差,令人唏噓。一個毫無出身的少年被一本普普通通的文牒斷了其修道念想,而另一個所謂穆家公子卻甚至可以無視衛兵進城如入無人之境。 陸安環顧四周,大家臉上幾乎全然是理應如此的表情,當然也有羨慕,更有諂媚。 這個地方,他不喜歡。 甩了甩頭,按捺下這些雜念,反正自己也隻是過客,觀想大會是自己唯一的目的。 又等了半晌,陸安和李浮遊也順利地過了關。不知是不是陸安的錯覺,在進門的那一刻,那山羊胡道士似乎有意無意地往他們這邊瞄了一眼。 待得他們進城後,那範道長也是招來一個守衛,向其吩咐了什麼,守衛隨後匆匆離去。 “這身裝扮,是在哪見過?”憑借修行之人敏銳的感知,範道長從那一身黑衣的少年身上竟然感受到了一股令自己心寒的鋒銳,盡管氣息尚弱,但那種鋒銳感做不得假,能讓自己都有所悸動,這少年定有所不一般。 進城後,陸安眼前的景象煥然一新,青磚石板路的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古樸小樓,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酒樓亦有小廝在門口攬客,更不用說遠遠地看見華燈滿布的一座樓上,鶯鶯燕燕的少女在窗邊肆無忌憚地花枝招展,“滿春苑”三個大字躍然於頂,顯然又是一番陸安這個年紀所沒有過的見識。 比之一路走來官道上的風塵仆仆和人跡罕至,這些經久不散的煙火氣,讓陸安終於有了些踏實的心境。 尋到一處普普通通的客棧,二人分別要了一間單獨的客房,期間陸安曾以省錢為由,要求要和李浮遊同住一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終於在察覺到李浮遊真的會向他動手之後,隻能悻悻作罷。 “僵屍臉還這麼矯情,野外的時候不都是一塊睡的!” 數了數自己所剩無多的銀子,陸安在內心反復腹誹,“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真是敗家!” 被小二帶到屋內後,麵對小二掏出的一份客棧酒水菜單,陸安趕緊擺了擺手讓他離開,屬實不是沒有需要,隻是囊中羞澀的自己奈何真的沒有這個實力啊! 這客棧並不豪華,但勝在麻雀雖小肝膽俱全,陸安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整潔的房間,比之自己的狗窩,顯然不知好出了幾個九霄雲外。 關上房門,陸安盤坐在床上,掏出了自己的乾糧,盡管窗外一度飄來陣陣美食香味,樓下也有食客豪飲發出的暢快聲響,陸安隻能反復在心中默念,“娘親做的最好吃,娘親做的最好吃,別的都是虛妄,都是虛妄。” 透過微開的窗口,陸安仍是不費力地能夠遠遠地看到那座引人注目的玲瓏塔,離得稍微近了些,也更能夠感受到其帶來的震撼,層次分明的塔身依舊在發出一些氤氳之氣,隻是光華稍淺了些,塔頂隱約還能夠看到有一顆明珠鑲嵌其上,也能夠感受到其不凡。 陸安這一刻才忽然有了真切的感受,明天就是觀想大會正式開啟的時候了,在過去的數年中,陸安無數次盼星星盼月亮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可當這一天就在眼前的時候,心底難免還是有些不安的情緒滋生。畢竟是見識短的少年,麵對十數年人生以來所要經歷的最大場麵和盼望已久的命運決定性時刻,局促緊張,都是常態。 在床上輾轉反側,從不知失眠為何物的陸安卻依舊久久不能入睡,那玲瓏塔的光輝隱隱透過窗戶散發著微弱的光,似乎也在提醒著他這一夜對他而言的意義非凡。 但思緒終究對抗不過瞌睡蟲,隨著華燈漸滅,萬籟俱寂,陸安在這他鄉的床上沉沉睡去。 隻有那玲瓏塔依然矗立,似其光芒永恒不滅,隻靜靜在這一年年地迎來一波又一波的少年。 —————————— 早早地陸安便從床上醒來,窗外路邊已經有了趕早市的小販,客棧也陸陸續續有人開始吃早飯,小二忙碌的腳步叮叮咚咚,而所有人口中聊的,都與今天這觀想大會相關。 “這今年的觀想大會似乎格外熱鬧啊。” “可不是,就連咱們這小破客棧都住滿了人,再往前數過去的幾條街,哪一家客棧不更是人滿為患!” “也不知道今年又有哪個黑馬能夠魚躍龍門,一朝得道呢?” “哪那麼容易,這每年的觀想大會,不說全部,幾乎不都是在陪太子讀書嘛!” “是啊,咱們這些人的出身資源哪能跟那些大戶人家比,從小就有靈果靈藥為他們固本培元,觀想時自然更有優勢。” “小人物出頭的戲碼,在更古早的時候也許還有,這幾年是越來越難咯。” “聽說那穆家三公子從景寧特意來到咱們上林參加觀想大會,你們說這是為啥呢?” “不知啊,想必有其緣由,難道今年這一次觀想大會有何特別不成?” “說不得是咱們這玲瓏塔比之他們的九霄閣更為神異呢?” “我看吶,來此觀想是假,暗訪各家才是真,我們上林與景寧兩縣在這清河郡向來是共同進退,這穆家與咱們上林的幾大家族也是來往密切,說不得也是借此機會,讓這三公子在上林各家之前露個臉呢?” “不好說,不好說......” ...... 在樓上邊吃著乾糧,邊側耳聽著樓下閑談的陸安,心中的緊張不禁又增添了一分。 普通人想要觀想得道就真的這麼難嗎? “小安,你必將走上大道。”回想起先生對自己“蓋棺定論”般的評價,陸安才稍稍定心了幾分。 也不知道隔壁的僵屍臉現在怎麼樣了,明明挺有錢的,怎麼也沒想著過來請我吃頓飯,真是個沒良心的,虧我還給他烤了幾天的肉。在這憤憤不平中,陸安咬乾糧的力道也重了幾分。 “咚,咚” 敲門聲卻在此時響起,看著門外隱約的筆直身影,不用問,就知道是誰。陸安打開門,隻見依舊是一襲黑衣的李浮遊抱著劍站立在門口。 “喲,李大少爺終於想起草民啦?” 還不忘陰陽怪氣兩句,陸安越過了李浮遊,往前走去的同時還振振有詞,“走吧,今天小爺倒是要看看,這觀想大會,究竟是怎麼個事兒!” 直到來到街上,陸安的神氣勁兒就一下子蔫兒了。 “這人也太多了吧!” 二人幾乎隻能跟隨著人流往前蠕動,李浮遊倒是憑借獨特的身法和化力的技巧,在人群中無人能夠真正近他的身,陸安就沒那麼好運了,被人來人往擠得左搖右晃的陸安,片刻便已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了。 不過倒也無妨,畢竟在今天的這街道上,人流湧動的方向隻有一個—— 玲瓏塔! 而真正來到觀想廣場上,站到塔下的那一刻,陸安又推翻了自己昨天對這座塔的感受,昨天感受到的是一種似有若無的華美,當其被完整呈現在眼前的時候,就隻剩餘了震撼。 塔身墻壁上雕琢著一些壁畫,雖不清楚其是何含義,但陸安卻依然看到了那似蛇卻有爪、有角亦有鱗的形象。 龍! 先生曾提到過的一種強大靈獸,掌管雲雨的先天聖獸之身,居然在這玲瓏塔的塔身上見到了其畫像,這壁畫與普通的筆墨畫不同,須知想要在越強大的法器上雕琢,其難度就越大,而要在玲瓏塔這樣的法器上雕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龍形,那究竟是怎樣的大能,陸安沒有概念,也無法想象,此刻的他,心臟跳動無比之快,也不知是震撼,或是緊張,又或者二者皆有。 一名同樣穿著道袍的老者緩緩從塔內走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向眾人說道,“依次進入塔內即可,莫要喧嘩,進入後自尋蒲團打坐,靜待觀想開啟。” 聲音聽起來不大,卻穿透了這嘈雜的廣場,使得每個在廣場中的人都能夠聽到這句話,被震撼到的眾人也逐漸安靜下來,陸陸續續自發地開始排隊進入。 這塔看著不大,真能裝那麼多人嗎?陸安心底有所疑惑,卻也沒有說出,看了看身後的李浮遊,似乎正盯著塔頂不知在思索什麼。 逐漸隨著人潮走動,直到走進塔內的那一瞬間,陸安已經數不清這是今天的第幾次被震撼,穿過塔門,陸安看到的是一片幾乎一望無際的淡金色空間! “嘶——” 別有洞天! 陸安找了個空著的蒲團,便盤腿坐下,不斷打量著這塔內的空間。剛才廣場上幾乎擠滿了的人,在這塔內紛紛坐下後居然還覺得蒲團的數量有所富餘,可想而知此處空間之大。 “喂,小李子,你說觀想有沒有啥技巧啊?”陸安不由向身邊的李浮遊詢問道。 卻見李浮遊搖了搖頭,罕見地多說了一些話,“想己所想,叩問本心,尋道之光。” 陸安喃喃重復著這十二字,依然沒有清晰的頭緒,但又仿佛有什麼東西可以抓住,卻若即若離。 但尚來不及讓陸安細想,一道光華自眾人頭上照射而出,將所有人籠罩在內,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後,陸安眼裡的景色已然變換了模樣。 與此同時,耳邊隱隱傳來那老者的話語。 “定心凝神,入道觀想。”
第三章 上林縣內玲瓏塔(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