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講道堂,陸安發現盡管此刻仍是清晨,但提前來此打坐修行之人並不在少數,能夠看到一些微弱的光芒在各蒲團上打坐之人身上亮起,那是在孜孜不倦地吸納著天地靈氣。 學海無涯苦作舟,修道更是如此。 天賦或有差距,但在修行一道上,無人能說自己不曾“勤勉苦修”。 在這堂中環顧一圈,陸安很快發現了一位自己的老熟人。 快速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浮遊!” 隻見李浮遊此時也換上了那象征道童身份的青灰色道袍,脫下那一身黑衣後,李浮遊整個人那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僵屍臉似乎也柔和了幾分,不過那手上依然纏繞著絲帶。懷中抱著的劍也在那劍鞘之上以一灰布包裹住了。 “沒想到你小子終於是把你那身醜衣服給換了,不錯啊!” 正在閉目修煉的李浮遊微微睜眼,朝陸安方向轉了轉頭,又重新閉上。陸安清楚,這是權當打過招呼了。 絲毫不見外地就地坐在李浮遊身旁,隻見李浮遊身前正浮現著一柄小劍,四周的天地靈氣正絲絲縷縷地向其內匯聚而來,在精煉過後,沒入到李浮遊的眉心。 陸安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不同,不論是李浮遊,還是這講道堂中正在修行的其他人,吸納的靈氣皆是呈現淡淡乳白色的光芒,而不是自己勺子所凝聚後呈現的那淡淡金光! 原來自己如此與眾不同,暫時沒有聲張,想起昨天老黃頭的囑咐,陸安也並沒有在此展開觀想修煉,同時想到自己那比之昨天更凝實了一番的靈勺,內心的疑惑不減反增。 是的,為了顯現自己的與眾不同,陸安決定把自己的觀想物——勺子,稱之為靈勺,似乎這樣能夠讓他暫時忽略其形態給自己帶來的尷尬,也算作是一種別開生麵的自欺欺人。 不多時,一位身著藏青色道袍的道士走入堂內,根據昨天白玉子給自己介紹時所說的,這清靜觀中,通過道袍顏色,可分辨其身份地位,同時如無意外,也可以當做是其修道層次的顯明。 如自己等人的青灰色道袍,象征的便是修道初窺門徑的道童,白玉子比陸安早入門三年,也依然處於此階段,而這講道之人,身穿藏青色道袍,便象征著其乃觀中“真人”,是僅次於掌教天師黑白道袍的存在,如那張顯德道長,靈膳房的老黃頭,其實都屬此層次。 而在道童與真人之間,仍有一個層次,那便是身穿湖藍色道袍的“方士”。 不過方士往往需要出觀下山遊歷,以尋求自身的修為精進,同時也為道觀處理一些俗世雜務,故而在觀內反而較少見到這類道袍身影。 隻見那真人向著講堂正中的臺階上走去,盤坐在高處的蒲團之上,緩緩開口: “我乃劍閣閣主靜虛子,我觀今日在座諸位多是新入門弟子,今日之講道將重於入門。” 陸安悄悄戳了一下李浮遊,低聲在其耳邊說道: “這是你的師父?” 李浮遊並未看他,隻輕微搖了搖頭。 不是?陸安心中又多疑惑,這李浮遊被以為引發了玲瓏塔道光,居然都混不到一個劍閣閣主當師父嗎? 這麼一想,陸安又有些沾沾自喜了起來,且不論自己靈膳房在這清靜觀是何地位,就咱這師父,或者說,頭頭,可是從身份上跟這劍閣閣主平起平坐的! 雖然從賣相上看,這靜虛子道長,可比咱們那老黃頭能唬人多了。 陸安心中暗忖,回頭是不是要給老黃頭提個建議,給他捯飭捯飭? 不能讓靈膳房門下弟子蒙羞啊! 隨著靜虛子的開口講道,陸安也收起了心中雜念,一板一眼地端坐著細聽了起來。 “所謂修道,無非與這天地共鳴,首納天地靈氣,存於己身,滌蕩軀殼,潔凈經脈,化肉身為靈體,此為練氣。” “以自身靈氣為源,以觀想為媒,以種下靈根為輔,築大道之基,此為築基。” “以大道為基,納鴻蒙之氣,修大道之府,此為紫府。” “修道至此,便可稱真人。” 陸安聽得格外仔細,這全是自己過去從未接受過的修道之理,那位先生從來隻給自己灌輸一些什麼大道將傾的聽不懂的大道理,可對這些真正切實修行有益處的法門,卻沒有絲毫提及。 秉持著對先生的尊敬,陸安也沒有過度揣測,畢竟自己當初甚至還沒有觀想,知道了也是好高騖遠,並非好事。 隨著日上三竿,靜虛子的講道也在這時間流逝中漸入尾聲。 對於紫府之後的修行境界,靜虛子並未提及,陸安也心想這是對自己等新弟子的保護,了解得多,未嘗是好事。 按部就班,亦步亦趨,大道可期! 陸安心中有些興奮。 從堂內與李浮遊一道走出。 陸安嘴中還在碎碎念著: “我跟你說,那靈羹可是好東西,你可要好好把握!” “可惜我還沒有開始跟老黃頭學如何烹飪靈羹,否則定要讓你見識見識我的手藝。” “以後你的修行可全靠我靈膳房的靈羹,怎麼樣,不得好好跟我說道說道?” 絮絮叨叨了半天,李浮遊也並未給出回應,隻淡淡說了一句:“我師父是觀主。” 一下子,陸安如同被噎住了一般,半天沒說出話來,憋得臉有些漲紅。 這這這,這小子絕對是故意的! 隻見那李浮遊的僵屍臉上,似乎確實有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來到靈膳房前,依然是不見老黃頭的身影,隻有白玉子在那為各路道童盛著靈羹。 但看上去卻是有些不對勁。 隻見白玉子麵前那名道童似乎趾高氣昂,抬手指指點點著什麼,而白玉子在微微躬身之中也在賠笑快速解釋著一些言語。 陸安皺了皺眉,快步向前走去。 李浮遊微微一頓,隨後便立馬跟上了。 “你小子別給老子裝蒜,靈羹不夠?那就把你那份給我!” 靠近後,隻聽得那弟子大聲說道。 四周圍了一圈的老弟子,卻沒有一人開口,似是司空見慣。 而一旁的一些新弟子卻在竊竊私語: “那位好像是劍閣弟子寧魏,出身於陳縣大家族寧家,似乎他的哥哥也在觀中修行,如今已是方士了,故而才如此囂張跋扈...” “怪不得......” 隻見白玉子依舊在賠笑著,卻沒有再給那寧魏盛多一碗的意思,隻是不斷重復著,“寧師兄,不是我不能給,屬實是這太不合規矩了啊...” “啪!” 白玉子話音未落,卻見那寧魏一巴掌便落在了其臉上,留下一道紅色的印子,想來是力道不輕。 老弟子們皆如同心有靈犀般轉過了頭,裝作沒有看到一般。 新弟子們中倒是傳出一陣陣低聲的議論。 陸安見狀,隻感覺突然一陣怒火中燒,朝白玉子跑去,一把拉到身後,指著寧魏大喊道:“你這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動手打人?” “哦?” 那寧魏卻是瞇著眼打量了一番陸安,旋即誇張的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打了一個靈膳房窩囊廢,又來一個新的窩囊廢,白乞丐,你不是說沒有靈羹了嗎,這不有了?你把他的那份,給我!” 感受著寧魏話語中毫不掩飾的羞辱,陸安握緊了拳頭。 沒有去想此人為什麼不怕身為真人的老黃頭,也沒有去想為什麼白玉子在他麵前如此低聲下氣,更沒有細想這個所謂的寧家是何來頭,陸安隻知道眼前此人,十分惹自己生氣! “小子,來,給師兄磕個頭,把你的靈羹給我,師兄就原諒你今天的不敬。” 說著,那寧魏便伸手朝陸安的頭按去,似是要將陸安強行按倒在地。 說時遲,那時快,在陸安眼中這人的動作簡直是破綻百出,側身繞過其手,陸安一手探入抓住了寧魏肩頭,以背靠其手,用盡全力,一腳踹在了寧魏的——襠處! “啊——” 一陣慘叫沖天而起。 在觀內老老實實修道的諸位道童哪見過這般陣仗?頓時議論紛紛,那周圍的新弟子甚至後撤了一小步,想要離這狠人遠點。 這靈膳房的新弟子,怎麼不講武德啊! 陸安卻絲毫沒有為此感到羞愧,不論是在山中打獵,還是與村中混混的纏鬥,可從來沒有人跟你講什麼道義武德,什麼能夠一擊製敵,什麼就是好招數。 回過神來,隻見那寧魏捂著襠,倒在地上呻吟不已,雖是修道之人,但顯然同為道童的寧魏也並沒有到能夠無視陸安這一腳力道的地步,道家修道本就不重肉身,而重法訣,寧魏顯然也是吃了措手不及的虧。 “給我把這人腿打斷!” 在吃痛中,寧魏發出了一聲咆哮。 聽得此言,周圍迅速有四五人圍了上來,一副兇神惡煞之樣,顯然是那寧魏的狗腿子們。 白玉子連忙上前:“哎喲各位師兄弟,要不我把我的靈羹給大家分了?” “這事情鬧大了,真人們怪罪下來對大家都不好,你們說是不是?” 那寧魏卻是絲毫不饒人:“給我打!出了什麼事,都算在我頭上!” 幾人聽罷,紛紛向前,甚至能夠看到有兩人在手掐靈訣,似是打算施某種法術! 周圍的一眾弟子紛紛作鳥獸散,若僅僅是普通的口角甚至是輕微動手,那尚且有回轉餘地,若是演變成雙方鬥法,甚至施放某種攻擊性法訣,那顯然是不能被真人所接受的。 而就在此時,李浮遊在一旁出手了,幾人甚至沒有看清,隻見一道灰影閃過,李浮遊用他那被布包裹的劍給一人腹部來了一拍,不過數息之間,那幾人便紛紛倒地不起了,而未徹底施展開的法術之光,直接化為烏有。 幾人都沒來得及反應,甚至連寧魏也暫時停下了痛苦的呻吟,似乎還停留在對這新人弟子實力的震驚當中。 隨後,那白玉子最快回過神來,拉著陸安,拍了拍李浮遊,徑直朝遠處狂奔而去,“愣著乾嘛,快跑啊!” 三人的身影在一前一後中迅速遠去。 隻留那寧魏等人仍倒在原地,發出不甘的大吼:“白乞丐!你給我記住——” 狂奔至遠處,直至再也聽不到那寧魏的狂怒聲,白玉子方才嘿嘿一笑,拍了拍陸安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啊,這招從哪兒學的?回頭教教我?” “小事兒,我還有十三絕技沒能使出來呢!”陸安自是得意無比,似乎也忘了自己是靠著李浮遊才得以逃出來的。 白玉子掏出了兩瓶玉瓶,一瓶給了陸安,另一瓶則給了李浮遊。 “這倆給你們,陸安那份是老黃頭特意給你留的,這份本是我的,不過看在你仗義相助,送你了!” 雖然瓶口塞著,但透過其淡淡散發出的氣息陸安二人便是明了,靈羹! 陸安沒有推辭,李浮遊自然也不是矯情推脫之人,接過了玉瓶,朝白玉子輕輕抱拳。 說罷,白玉子偷偷打量了四周,一臉神秘地朝二人低聲道: “你們二人今天戌時在道觀正殿前等我,那裡有徹夜燈火常亮,我給你們帶個好東西!” 陸安與李浮遊對視一眼,略有不明所以,但卻也答應下來。 —————————— 戌時已過一炷香。 待得陸安二人在這道觀之前等得已經有些不耐煩之時,白玉子的身形終於是從不遠處的小徑裡鬼鬼祟祟地顯現出來。 其本就肥碩的身形,似乎在遮掩著什麼,顯得更圓潤了一些。 走到二人跟前,白玉子把懷中之物往地上一放。 咚! 是一個酒壺! 陸安麵露驚訝,剛要說話,卻被白玉子搶先了: “別說了,今兒個開心,咱們哥仨喝一壺!” 一邊搗鼓著酒壺,一邊補充道:“這可是老黃頭偷藏的好東西,要不是我,你們在這觀內可別想再找到一壺!” 陸安心中熱切,小時候聽先生說那真正的劍仙,都喜好飲酒,乃至有一類劍法,便冠以“醉劍”之名,重神而無形,走的便是一個瀟灑自在。 可酒這一類事物,畢竟是窮人家裡不多,而小孩子更無法接觸到的。 陸安對酒最深的印象,無非也隻是在年夜飯時父親難得飲酒時從陸安鼻前飄過的酒香。 但在二人麵前可不能露怯,自然是要撐起場麵的。 在白玉子抄起酒壺喝下一大口後,發出一聲長久的酣嘆,陸安隨後接過了酒壺,也有樣學樣,一大口酒入腹。 而李浮遊在猶豫片刻後,也是拿起酒壺,飲了一口。 隨後三人便坐在這道觀之前,借著觀內那從不熄滅的燈火,在石板臺階上你一口,我一口,暢快痛飲了起來。 陸安跟二人聊了許多,聊自己的家,聊父親的刻刀,聊母親溫婉,自然也聊先生博學,不止於此,那十萬大山深處的神秘,也引起了二人的深深好奇。 白玉子也似是打開了話閘子,談起了自己入觀以前的俗世生活,被爹娘遺棄,在破敗的寺廟中長大,饑寒乃是常態,照顧自己的那位老乞丐在某個寒冬駕鶴西去之後,他才開始真正走出那寺廟,至於後來他又是如何從破廟一步步前行,最終在同為五大縣之一的“陳縣”觀想成功,被帶至觀內,加入到了靈膳房,則是被他匆匆一嘴帶過。 想必是一段不太輕鬆的旅途。 而又怪不得今天的寧穆會針對於他,畢竟對他而言,這小乞兒出身的白玉子,麵對自己本就應當卑躬屈膝。 所以白玉子並非是不願提及自己的俗世名字,而是其本就沒有名字。 在廟內他被稱為小乞兒,出廟之後他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陳乞,因為所前往的縣叫陳縣,而乞,則是自己的出身。 所以白玉子很喜歡自己的道號。 清新脫俗,一聽便令人覺得不凡,自己在靈膳房吃好喝好,更是養成了如今的這寬厚體格,他十分滿足了。 陸安也不時插話,說著一些零碎間安慰的言語,卻被其擺擺手,一巴掌拍在陸安的背上,“你小子,別瞧不起人啊!” 陸安哈哈一笑,隨後便朝李浮遊開口: “我跟你說,在幻境中我曾看到那疾風劍法裡有大學問!隻是配不上我的天賦,否則我觀想出的劍肯定比你更神氣!” 酒氣讓本就話多的陸安更是關不上嘴的閥門,劈裡啪啦讓人甚至聽不真切其話語內容。 興許是酒至酣處,李浮遊難得笑了笑,在僵屍臉上露出了罕見的表情。 “哈哈哈哈,你小子居然還會笑?回頭我把那疾風劍法教你啊——” 麵對李浮遊略有疑惑的眼神,陸安臉頰通紅,顯然第一次喝酒的他也並不如自己口中所狂言的那般酒力強盛,略帶迷糊和斷斷續續地說道: “小爺我...可是...天才,你...不懂,天才...自然慷慨!” “嘿嘿......” 說罷陸安又抄起酒壺,噸噸灌下幾大口,看得白玉子是一陣心驚肉跳。 可別把這新入門的師弟給喝死了吧,那自己罪過可大了! 趕緊從陸安手中順走了酒壺,隻見這初來乍到的鄉野少年,在酒香的熏陶下,終於是褪去了彌漫一整天的謹小慎微。 “先生說,大道獨行!但有高山流水,乃覓知音,更是幸事!” “先生說,三人行,必有我師!” “先生說,關山難越,萍水相逢,總有可堪言語三兩句!” “先生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先生說,萬鐘於我何加焉!” “先生說,說,說......” 咚! 卻見陸安趴倒在青石板的臺階上,呼呼大睡而去。 李浮遊和那白玉子不由得對視一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彼此啞然一笑。 白玉子心中難得感到些溫暖,在這條理有序的觀中,難得有真情實感之人,人人皆為修道來,便人人皆是敵對。 這出身與自己一樣平凡的小師弟,明明自己也什麼都沒有,卻總是待人以慷慨,這樣的人,固然是令人想要待之以誠的,可真的適合修仙嗎? 找不到答案啊。 李浮遊靜靜地看著夜空,不知腦中在思索著什麼,他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將心中不平之氣肆意抒發的暢快,他突然有些羨慕陸安,至少他現在什麼都不懂,能夠以天真觀世界,可在這清靜觀的普通弟子身上,尚且能稱心如意,可真正麵對不可撼動的大山時,這螳臂當車的直爽,是否真的還能如此一往無前? “李浮遊。” 李浮遊喃喃著自己的名字。 “蜉蝣。” 自嘲一笑。 終究自己也是天地之間一蜉蝣,又有何資格去揣測另一個弱小者呢? 隨著涼風漸冷,白玉子緩緩起身,將已經鼾聲漸濃的陸安放在自己背上,看向李浮遊,露出一個詢問的神情。 李浮遊也站起身來,舉了舉手中之劍,說道:“我無事,請自便。” 點了點頭,白玉子背著陸安朝著靈膳房的方向漸漸走去。 一個身寬體胖的師兄,一個鼾聲如雷的師弟,這麼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李浮遊的眼中緩緩遠去。 輕吐了口氣,酒意在冷風中已散去幾分,李浮遊也轉身向另一方向而去。 觀前青燈一壺酒。 少年蹤跡少年心。
第七章 觀前青燈1壺酒(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