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西北偏院,廂房。 昨兒冷水寒一夜未歸,晴雯翻來覆去的,整宿都未能成眠。 直至天蒙蒙亮時,這傻丫頭,才倦得撐不住,輕皺著眉,迷迷糊糊合上了眼。 此時,賈蓉正駕著馬車,載著寶玉,離了西府,直奔劉姥姥所在的莊子。 一路上,倆人閑談起秦氏的病。 賈寶玉問得極細,什麼“你媳婦兒近來一日能吃多少飯食”,“她如今一夜能困幾個時辰”,“那模樣兒,可是憔悴了不曾”…… 賈蓉聽了,心裡煩不勝煩。 眼前這位毛都沒長齊的寶二叔,果真沒白生一副大臉,壓根兒就不知避諱是何物。 他又不好得罪,隻能客氣恭敬地一一胡編亂答著。 到了地方,賈蓉還沒停好馬車,寶玉便匆匆跳了下去,一麵朝劉姥姥的籬笆院急走,一麵喊道:“那個誰,在不在,我有急事!” 半晌,不見有人出來。 賈寶玉又使著勁兒,把院門拍的“砰砰”響。 堂屋裡,劉姥姥聽到動靜,身子猛的一抖,從睡夢中驚醒。 她扭頭一看,發現寒哥兒還在身旁坐著,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我的哥兒,你醒醒罷!”,劉姥姥搖著他的胳膊,兩眼發酸道。 “好牛精,我沒睡呢!”,冷水寒笑道。 就在此時,賈寶玉一腳踹開了院門。 劉姥姥趕忙起身,迎了出去,隻見寶玉身後,還站著一年輕後生。 那後生一見到她,便作了一揖,叫了聲“姥姥”。 劉姥姥剛要開口。 年輕後生已經搶先道:“姥姥瞧仔細了,我是璉二嬸子的侄子賈蓉。上回姥姥去嬸子那兒,我還見過姥姥一麵,姥姥可還記得?” 劉姥姥抬起手,擦擦眼角,仔細瞧了瞧,這才認出是上次在鳳姐兒屋裡見過的那位俊俏大爺。 她忙要跪拜,被賈蓉攔住。 “我這老眼昏花的,怠慢了大爺,真真該死!”,劉姥姥呼吸局促,惶恐道:“姑奶奶的大恩,我念著呢,她老人家還好?” “嬸子好著呢”,賈蓉草草回了劉姥姥的問候,便想進屋細說今日前來求醫的事由。 不想劉姥姥仍舊杵在二人跟前,並沒有請他們進去的意思。 “那個誰呢,怎麼不見他?”,賈寶玉納悶道。 “寒哥兒,他……他……”,劉姥姥半天沒擠出一句話。 “莫非他不在?”,寶玉正疑惑著。 冷水寒忽然從屋裡走了出來,指著二人,笑嘻嘻道:“快看,好大的兩隻綠王八!” “你!你……”,賈寶玉聽到這等好話,頓時漲紅了臉,渾身直打哆嗦。 “你胡說甚麼!”,賈蓉更是猝不及防,氣得雙目噴火,麵色鐵青。 “大爺們,快別見怪!”,劉姥姥見狀,一麵將寒哥兒往屋裡推,一麵急聲解釋道:“他這是中邪了,在說瘋話哩!” “昨兒個不是還好好的,怎就中邪了?”,寶玉望著怪模怪樣的冷水寒,疑惑不已,沉聲問。 劉姥姥聞言,嘆了口氣,指著院裡那座佛像,把昨夜寒哥兒回來時的情景又細說了一番。 二人聽後,對視一眼,皆是大吃一驚。 “照姥姥所說,這姓冷的,是昨日外出尋那野郎中,回來後便中邪了?”,賈蓉沉吟片刻,開口道。 劉姥姥點點頭。 賈蓉眼珠子轉了轉,推了下寶玉,耳語道:“依我看,那野郎中,怕是個邪醫。” “寶二叔,咱們還請他不請?” 饒是一貫不信牛鬼蛇神的賈寶玉,此刻心裡也是多少有些發怵、 他暗暗思忖了一會兒,索性一五一十向劉姥姥講起了秦氏的病癥。 未等寶玉說完,劉姥姥已是老淚縱橫,悲慟道:“年紀輕輕的,怎就害了這般怪病?” “大爺們也別太疑神疑鬼,這位李郎中,可是救死扶傷的正經賢醫,斷不會使那些個邪祟手段害人。” “若是神仙哥兒有所顧忌,今兒便由我去將李郎中請來。” 賈蓉、寶玉聽了,不由大喜,忙連聲道謝。 閑話不提,至傍晚,劉姥姥才將人領了回來。 賈蓉怔怔望著跟在劉姥姥身後的姑娘,失聲道:“這……這位小娘子……便是李郎中?” 賈寶玉更是大驚失色,呆呆看著眼前背著藥匣子的佳人,喃喃道:“你……你……你是誰?” 那姑娘見了賈蓉、寶玉,迎迎施了一禮,含笑道:“我叫李裹兒,李郎中是我爹。” “他昨兒不小心從山道摔下,身子動不得,劉姥姥又請得急,爹爹便吩咐我來看看。” 賈寶玉聽她聲音清脆,又見她容貌清麗,不禁瞪大了眼,直勾勾盯著李裹兒,絲毫不知回話。 “咳咳”,賈蓉見寶玉失態,忙清了清嗓子,應道:“勞煩姑娘如此奔波,隻是家裡媳婦兒病的重,若是李郎中不來,姑娘前去怕也是無濟於事。” 劉姥姥這時插嘴道:“大爺們有所不知,這李小郎中,自幼多病,也算久病成醫了。她身上的頑癥,李郎中都束手無策,不想這兩年,她自個兒離鄉采藥試藥,已然大好了。” 賈蓉聞言,麵帶喜色,拍手道:“世間竟還有這般奇女子!” “仙子……”,賈寶玉聽罷,亦是臉露傾慕之色,癡癡道:“仙子姐姐,快……救救……我侄媳婦兒!” 李裹兒隻是淺淺一笑,未再言語。 “天不急病急,大爺們再莫耽擱了,早些回去罷!” 劉姥姥見狀,一麵匆匆說著,一麵走進屋裡,尋出一塊狐貍皮,塞到賈蓉手上,接著道:“隻是別忘了替我給姑奶奶、平姑娘問個安。” “窮鄉僻壤的地兒,也沒有什麼能孝敬姑奶奶的。” “這狐皮子,是板兒他爹去歲在雪裡下套子套的,已經熟過了,煩大爺帶回去,給姑奶奶墊墊椅子,保管坐著舒服。” 隨後,劉姥姥又對李裹兒作了一揖,繼續道:“燕州這地界上,誰不知曉你爹是華佗轉世,扁鵲再生?” “李小郎中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這一去,那大爺媳婦兒的病,想必也就好了。” 李裹兒忙上前扶住劉姥姥,柔聲道:“姥姥放心,我會仔細診治的。” 賈蓉也是不忘在小郎中麵前留個好印象,連連向劉姥姥作揖,拱手道:“待我忙過了,再來謝姥姥。” 說罷,他便留下了兩錠銀子,領著寶玉、李裹兒上車去了。 李裹兒離開時,瞥了一眼仍傻站著的冷水寒,暗暗哼了哼,輕不可聞道:“你就繼續睡罷!” 劉姥姥接過銀子,自是千恩萬謝,目送眾人走遠後,這才拭著淚,關上院門。 …… 是夜,賈蓉帶著李裹兒,悄悄回了東府。 兩人先是去了賈珍院子,在大廳見了賈珍。 丫鬟上得茶後,賈蓉便將璉二奶奶請鄉野郎中來診治秦氏一事如實稟告。 賈珍聽後,細細打量了李裹兒片刻,眼底不經意間閃過一絲火熱,朗聲道:“姥姥推薦之人,必有回天之術。” “小仙醫不辭辛勞趕至舍下,我珍某人不勝感激,兒媳之疾,如今唯有指望小仙醫妙手了。” 李裹兒含笑道:“鄉下草醫,上不得臺麵,叫老爺見笑了。” 賈珍抖抖眉,和聲細語道:“小仙醫不必過謙,還請前去為兒媳婦診斷一番,好讓我安心。” 於是,李裹兒起身,跟隨賈蓉去了秦氏臥房,見了秦可卿。 秦氏掙紮著從榻上坐起,微微欠身,以示禮數。 李裹兒走至榻前,輕聲道:“夫人不必拘禮,稍後若是能以實情相告,便是最好。” 說罷,她從藥匣子裡拿出一塊清凈白綢,蓋在秦可卿手腕上。 李裹兒一麵把脈,一麵問起秦氏的病癥細節,秦可卿亦一一道來。 未曾問得幾句,李裹兒的臉色便凝重起來。 她喚秦氏抬起另一隻手腕復診,片刻後,李裹兒的臉色愈加凝重。 她那把脈的纖纖素手,依舊平穩如初。 診完脈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李裹兒又細細看了看秦氏的舌苔,方與賈蓉退出,來到外間。 稍坐後,便有丫鬟端上茶來。 丫鬟離去後,賈蓉清了清嗓子,問道:“依李小郎中所診脈息,我媳婦兒的病,可有良方醫治?” 李裹兒抬眼環顧一圈,見屋內確實再無旁人,才道:“敢問公子,先前來的大夫,都有何診斷?” “唉,自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賈蓉輕嘆一聲,緩緩道:“有的說是喜,也有的說是病,都開了方子,用了卻都不見起色。” “那些方子,可還留著?”,李裹兒順著話問。 賈蓉想了想,喚小廝拿來了名醫張友士開的藥方,遞給了李小郎中。 李裹兒略略看了眼,便還給了他。 賈蓉好奇道:“敢問李小郎中,此方優劣?” 李裹兒淡淡道:“小女子從不品論別家醫方,還望見諒。” 賈蓉不由追問道:“既是如此,還請先生細說媳婦兒所患何病。” 李裹兒沉默片刻,隨即麵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冷冷道:“若是小女子說出尊夫人之疾,還請公子莫要動氣。” “先生大可放心,但說無妨”,賈蓉正了正身子,肅然道:“此番既然請先生前來,我又豈會諱疾忌醫?” 李裹兒不再猶豫,輕吸了口氣,緩緩道:“尊夫人其實並無病,她確是有喜,也非喜。” “大凡女子受孕,多是結胎於宮內,而尊夫人是宮外受孕,結了‘惡胎’。” “什麼?!”,賈蓉張大了嘴,衣袖下雙拳緊握,咯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