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說,好說”,賈珍笑著點頭,從懷裡摸出了兩張銀票,問道:“這是一百兩,不知可夠?” 李裹兒並未接過,隻是豎起一根手指,朝他晃了晃。 “你,你要一千兩?”,賈珍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瞠目結舌道。 “老爺若是舍不得,一百兩也成”,李裹兒坐回椅上,淡淡道:“我便開個尋常方子,用猛藥,打下那惡胎來。隻是令兒媳,以後怕是再不能生養。” “那……這一千兩的方子,就能讓我兒媳恢復如初?!”,賈珍沉下臉,有些不快道。 “自是如此”,李裹兒端起茶杯,微微抿了口,含笑道:“我這千金不易的方子,收你千兩,算是便宜了。” “先生,快莫說笑了!”,賈珍強壓怒火,質問道:“甚麼方子,能值千金?!” “我這方子,分為兩聯,一曰‘君佐’,一曰‘臣使’。白日服一聯‘君佐’,可化瘀去結,下胎保命。夜裡再服一聯‘臣使’,可活血解毒,滋身補體。兩方聯用,不消一月,令兒媳便能康愈,身子骨還會比以往更好些。” “老爺你說說看,可值千金否?”,李裹兒反問道。 賈珍聽後,斟酌良久,轉而嘆了口氣。 “唉,先生有所不知”,他望著李裹兒,麵露難色道:“我寧國府雖家大業大,年年卻是進項少,出項多,每歲花銷著實龐雜,現今手頭上,堪堪挪得出五百兩銀子。” “此等良方,我也不與先生議價了,餘下五百兩,我寫一欠契,如何?” 李裹兒聞言,低頭擺弄了兩下裙角,輕笑道:“老爺手頭既然如此捉襟見肘,那欠契,我看就不用了。不妨將借居在府上的客人,今兒便送還回去,可好?” 賈珍聽了,心裡不由咯噔一跳,狐疑地打量了她兩眼。 片刻後,他感慨道:“好,好!” “沒想到小仙醫還與我那寒老弟有些交情啊。” 說罷,賈珍就喚來管家賴二。 他先是吩咐賴二遣小廝送嬌杏回西府,接著又到裡間取出一疊銀票,肉痛地放在桌上。 李裹兒收下診金,心滿意足地拿起紙筆,寫下了醫方。 賈珍忙忙拿起方子,展開細覽,但見上麵寫的是:“君佐化瘀方。” “莪術三錢,當歸三錢,赤芍三錢,桃仁三錢,紅花三錢,懷牛膝三錢,益母草六錢,白花蛇舌草六錢,柴胡二錢,川穹二錢。” 比起那些動輒十五六味藥的虎狼大方子,這方子,攏共才十味藥材,皆是簡、便、廉、易之物。 賈珍雖不通醫術,卻也知曉“藥過十三,大夫不沾。藥過十八,大夫該殺”的俗理。 所謂名方,愈是大師之筆,愈是講究一個“易於采集,便於炮製”。 此方思路清晰,所選藥材,性味調和,以“逐瘀化瘀”為主,確是良方。 “怎不見另一聯‘臣使’?”,賈珍暗忖片刻,微微頷首,疑惑道。 “我隻收了老爺五百兩銀子,藥方自然隻有一聯”,李裹兒嘴角一彎,淺笑道。 “你……”,賈珍正要發作。 “老爺放心,令兒媳夜裡服的‘臣使’,我會每日煎好,遣人送來”,李裹兒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朝屋外去。 …… 話分兩頭。 且說賈蓉退到屋外,抬手擦拭臉上濃痰時,忽然瞥見一道人影從廊柱閃過。 他忙喝問道:“何人在此?” 那人便低著頭,怯怯懦懦從廊柱後走了出來。 賈蓉定睛一看,原來是秦氏的丫鬟瑞珠。 “你不在房裡好生照料著奶奶,來這裡作甚?”,賈蓉冷聲問。 “回大爺,是……是奶奶叫我來問問小郎中,她的病還能治不能治”,瑞珠紅著眼圈兒,答道。 賈蓉想了想,沉聲道:“你且告訴奶奶,先生說她那病不打緊,再不用憂心便是了。” 瑞珠應了下來,匆匆轉身離去。 隨後,賈蓉整理好麵容,喊來心腹小廝吉兒,命吉兒速去給賈薔報信,叫他快逃。 是夜,秦氏臥房。 瑞珠回來後,將賈蓉所言轉述了一遍。 秦可卿見她神色低落,好奇道:“瑞珠,可是誰欺負了你不曾?” 秦氏不說這話還好,這話一說,瑞珠聽後,便放聲大哭起來。 原來,瑞珠先前在屋外,無意偷聽到了賈珍大罵小郎中的話語。 什麼“惡胎”、什麼“背夫偷漢的下賤事”、什麼“家門不幸”…… 她當場就嚇得魂飛魄散,敢情奶奶的病癥,是偷了漢子,腹裡沾染了汙穢邪氣。 此等病癥,便是小郎中能醫好,往後在這府裡,怕是也斷然沒有活路了! 一想到平日秦可卿待自己疼愛有加,瑞珠不免心生猶豫,不知是否要將今日所聽告知奶奶。 “別哭了,你若這般,我這病還怎麼將養?” “有什麼委屈事,盡管說與我聽,奶奶替你做主。” 秦氏撐起身子,抓住她的手,安慰道。 瑞珠隻是搖頭。 “真是個牛心孩子,我幼年也愛哭,也沒像你這樣。” “女兒家的眼淚,是連著心的,要留在歡喜時再哭。” 秦可卿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拍著她的手。 瑞珠也不說話,仍是低頭啜泣。 秦氏這才覺得她像是在瞞著事,又想到自己的病癥,便試探道:“是不是小郎中說我這病,是極難治的,老爺逼你瞞了我?” 瑞珠大驚失色,更不敢抬頭,也不敢回話。 秦可卿此刻心中已經有了底,淡淡道:“我與你情同姊妹,你若有事瞞我,真真讓我心涼。” 瑞珠聽後,蹲下身子,抱住她的胳膊,又大哭起來,最後斷斷續續將今日聽到的,告訴了秦氏。 秦可卿聽到“惡胎”二字,頓時如同五雷轟頂,四肢發涼,心兒不住亂顫,就好似要從胸口蹦出來。 世間病癥多多,為何偏偏讓她染上此疾? 汙穢邪氣,哪裡是她一個女子能夠承受的? 難道是上天的意旨?! 半晌,秦氏才回過神,啞著嗓子道:“那小郎中,既然能診出此病癥,自是有藥可醫。你個傻丫頭,還哭什麼。” 說罷,秦可卿又道:“我乏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也累了一天,都歇了罷。” 瑞珠見秦氏臉上竟有一絲笑意,心中稍寬,便服侍她躺下,然後吹了燈,退至外間,和衣臥在炕上小憩。 夜半時分,秦可卿昏昏沉沉醒來。 她細細看了會兒屋裡的陳設,又悄悄起身,赤著腳,走至銅鏡前。 那鏡上,胭脂的痕跡早已擦去,她卻似乎還能看到明晃晃的“賤人”二字。 想到瑞珠嘴裡的那些話,竟是從賈珍口中說出,秦可卿不免心冷如冰,直侵骨髓。 她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出生時便被父母拋棄,更是萬念俱灰,肝腸寸斷。 秦可卿輕飄飄挪著步子,從箱底取出一束白綾,然後靜靜地出了門,徑直朝天香樓走去。 到了天香樓,她拾步而上,來到樓頂。 秦可卿透過窗戶,向外望去,隻見月光慘淡,幾顆寒星藏於雲中,時隱時現。 不時有冷風颼颼竄進樓中,發出怪響,聽得她頭皮發緊,寒顫不止。 不止一個夜晚,她在此與賈珍幽會。 她隻是聽話。 她隻曉得,聽話,才能活下去。 在養生堂裡,她不聽話,她的兄弟便死了。 此時此刻,她竟有一種解脫感。 “我生來,不過是希冀有人疼我,有人愛我。” “我生來,四下飄零,無枝可依,又風流淫賤,極盡放蕩,今日終歸遭了報應。” “我生來,活也不甘,死也不甘,隻求再無來世。” 秦可卿淚如雨下,一麵說著,一麵將那白綾擲向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