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是否需要鮮花?”她將籃子裡餘下的鮮花遞了過來,我卻仍無動於衷,隻是感到驚奇與怪異,我竟被她發覺了我的存在,我不得不懷疑她是否真的失明了。 見我沒有反應,她便又說道:“若您不願回答,或有什麼難言之隱,也許我能幫忙。” 我猶豫了好一會,才下了決定的說道:“抱歉,我的行為多少有些冒昧,我隻是擔心你的安危才跟過來的,那些修女們總讓我對你多加留意和關切。” “啊,是你,我聽說過你。”反應過來的惜光笑了起來,她的笑容格外美麗和友善,像春天裡最明媚和煦的太陽。 “養母們常對我提起你,她們說有位性情古怪的年輕人,總是表現得神神秘秘,是教會裡的常客,喜好打聽一些奇怪的事,時常四處尋人交談,就連牧師講的那些無聊故事,他都能耐著性子聽上一整天。” 她很會說話,似我這般無所事事的狀態,也能被她以這種方式贊揚,這多少有點出人意料,我內心羞愧難當,很有些不好意思,也隻是打著哈哈的說道:“如你遇到什麼麻煩,隻要有我在場,我會幫你的。” “非常感謝!有你這位充滿正義感之人同行,我想我會很安全的,若不嫌棄的話,請收下這些鮮花。” 我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很想收下,它們看上去美極了,聞著也很香,可我不能要,等哪天有錢了,我會來買的,我會一次性買光你所有的鮮花。” “嗬嗬,看來他們說得沒錯,你是個怪人,不過現在看來,你很有自己的一套原則,那麼我也就不再勉強,祝願你能擁有很多很多的聖碎,隻是到時候別忘了來買我的鮮花。”惜光止不住的笑著說道。 要知道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談話,卻能做到像老朋友那般自然,這很難得,大約是她真能感受到我毫無惡意吧。 我就這麼成了惜光身邊陪伴她回家的人,我們一路上都在談論一些關於人或事的話題,就連走過那條令她提心吊膽的街道時,那裡的陰霾也仿佛被驅散,這大約是她第一次放慢腳步,步態輕鬆的走過那條街。 “實不相瞞,養母們正值更年期,最近我總被她們嘮叨,她們話裡話外,總少不了關於教會的一些規矩,她們總教導我,告訴我身為一名女性,應當如何去做才對,我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不過熬過這陣子大概就好了。對了,最近她們收養了幾隻小貓,一隻橘黃色,一隻貍花色,還有一隻黑得像煤球,那三隻小貓生性頑皮,快把教會翻個底朝天了,直到現在還沒取名字呢,你說應該取個什麼名字才好?” “你認為一位雙眼失明的人,就該鬱鬱寡歡,怨天尤人麼?不,生活無法將我打倒,我不需要太陽,因為我心底裡有光,我早已能夠坦然接受任何在人生路上可能遇到的險境,從容應對那些突如其來的惡意,因為在心底裡,我早已將世間最陰暗醜陋的畫麵推演過無數遍,所以,我想無論今後發生了什麼,我都能頑強的站起來。不知你是否留意過路旁那些被車輪反復碾壓的雜草,它們無論彎曲成什麼樣子,最後都能萌發出新葉,你是否見過馬兒身上的傷痕,不管它們被抽打成什麼樣子,最終都能痊愈,那些傷痕反倒令它們奮勇前行。我想,隻要有活下去的希望,那麼一切苦難,我都能忍受。” “我需要的,絕不是他人的憐憫,而是一如既往的一視同仁。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存下足夠多的聖碎,在這條街道開一間花房,我想讓那些終日酗酒的人,也能清醒片刻嗅一嗅花香,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鮮花開遍天涯,我希望自己身處哪裡,哪裡便有美麗的鮮花和光。” “可我不希望這世上還會出現像我這般出身卑微,而又生活困苦的人了。你能理解我說的話,對麼?我想你能理解的,你呢,是否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其實我更想聽聽你的故事。” 有時候話匣子一旦打開,似乎就很難收住了,我沒想到與惜光的第一次接觸,便和她聊了那麼多,以至於送她回教會時,她還表現得依依不舍,大約是因她也很久沒有如此與人無所不談的交談過了吧,這點連老修女們都倍感驚訝,她們說惜光往日裡十天的話,都沒今天加起來多。 我聽她說了許多,她也從我這知曉了許多,但關於那些陰暗的一麵,我仍有所保留。原本我本想告訴她,這世上除了太陽和鮮花外,更多的實際上是醜陋與汙穢,那些增生的影子,不斷撩撥著人性的底線,從而衍生出種種罪惡,但我驚訝的發現,她早就洞悉了這些醜惡與罪孽。 我隨即又釋然了,心想,對於一位失明的人來說,總是要過早的比同齡人成熟的,在那不應接觸和了解到邪惡與陰暗的年紀,她不得不過早經受風霜雪雨的侵襲與世間百態的交割。 我越發的敬佩惜光,她那積極的生活態度令我自嘆不如,不由得感慨萬千,以至於到了夜晚,我不知怎麼了,始終睡不著,好像腦袋裡有某種矛盾的意識在抗爭,使我無法做到昏昏欲睡。 我的心中有種莫名的悸動,我想做某些從來不敢去做的嘗試,於是我放緩呼吸,似乎做出了某種決定,最終我徹底睜開雙眼,深呼吸了一口氣,躍躍欲試的,奮力地抽出藏在地下室裡的那口暗紅色的大箱子,吹開上麵積累的灰塵,接著我把手按在箱子上,感受箱體凸起的紋路,心底裡情緒激烈的翻湧著,卻終究沒有十足的勇氣將它打開,我害怕撲麵而來的回憶將我吞噬。 即便是看上那口箱子一眼,都仿佛能從那道狹窄的縫隙裡,望見溢出來的猩紅血液,它哪怕隻是緊閉著,便足以令我心跳加速,頭皮發麻。我不得不屏住呼吸,將箱子又給推回去,就像試圖遠離一具被隱藏起來的驚怖的屍體,我寧願它就此蒙塵下去,永遠不再打開,或許我更應找地方挖個坑,把它掩埋,好讓它在土壤裡整個腐爛掉。 有些記憶總是深刻的令人難忘,尤其是那些深深根植於記憶深處裡的,充滿罪惡的惡劣記憶,那些記憶終日喋喋不休,猶如同糾纏不息的魔咒,它足以使一個健全人的精神崩潰,變成瘋子。即便保留了理智,也將終日被腦袋裡不斷回響的聲音摧殘,從而無法將自己救贖或原諒。 這次嘗試仍以失敗告終,時至今日,我仍無法消解心底裡的罪惡,我所憎惡的並非箱子裡的兇器,而是犯下嚴重過錯與罪行的自己,我無法取得原諒! 因為我曾用箱子裡那把沉重的老古董獵槍,殺死了自己的生母! 這該是多麼大的罪惡啊!即便接受千次萬次洗禮,也無法驅散我身體裡的罪惡,我是個罪大惡極之人,若是被他們,被那些居民知曉了這回事,那麼他們一定會厭惡的將我驅逐,就像我當初被迫離開那座小鎮,被送入瘋人院那樣,到時候我不得不搬離這座城市。 在這被罪惡感包圍的困境下,我又驚又懼,隻覺得全身都冰冷得發抖,好似被收割靈魂的死神把鐮刀架到了脖子上,我不敢看自己透過金屬反射出的人影,唯恐從中發現自己已變成嗜血的魔。 我忘記這一晚上自己是如何能從悲痛中睡著的,總而言之,當我睜開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地板上,保羅格維奇就在跟前站著,他的體型在我麵前,實在像一座小山,他看著我說:“你的臉色好像不大好,你怎麼睡在地板上,昨晚上你做了些什麼?我聽說你和教會的賣花女相談甚歡,如果她能讓你高興的話,我倒希望你能多結交幾個朋友。” 我站起身,腦袋仍感到有些迷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羅便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你應該振作起來,重新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我記得你小時候可不像現在這樣自暴自棄。我知道那是一場意外,沒人會怪你的,你應該走出過去的陰影。甚至,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份不錯的工作,這份工作原本我是打算留給侄子的,但你顯然是更合適的人選,我相信你能勝任。” 我問他那是什麼樣的工作。 大羅聽到我的話,表情有些吃驚,他沒想到我竟然沒有選擇當場拒絕。但他很快就回過神,高興的說:“看來你想通了,你放心,這份工作很適合你,至少你現在,完全可以勝任這份工作。工作內容相當簡單,不知你是否聽說過巡夜者這麼個差事,這也算相當古老的職業了,並且,由於時常是在夜間出行,會讓許多人覺得神秘和高尚。你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可聽過很多關於巡夜者的故事,有時聽了以後,半夜害怕的睡不著覺。” 我記得,我當然記得。巡夜者,戴著高高尖尖的帽子,提著古老的油燈,外加一支石楠木的手杖。他們通常在夜裡的街頭巷尾遊蕩,活像個幽靈,有時候透過窗戶,能看見他們頂著尖帽子不緊不慢的走在午夜裡的街頭。 關於他們的傳說,更是數不勝數,畢竟是個守夜的差事,自然很有可能接觸到那些隱藏在暗地裡的種種詭秘事物,於是便有了他們拿手杖敲打過路幽靈,以及指引亡靈回到墓園的傳聞,在更早些的時候,巡夜者更是由教會派遣的神職人員擔任,據說他們可以在災厄萌芽之初,將其掐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