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震旦人大約二十七八的樣子,眉眼極其柔和,但是刀刻一般的下頜與臉部線條又為他提供了無與倫比的英氣。如果說林克符合帝國人對震旦神秘的印象,那這個人就符合帝國人對震旦英偉的認知。他身上穿著亞麻布衣,一雙依稀看起來曾經昂貴,如今卻殘破不堪的鞋子。明顯這是一個曾經富貴過的倒黴蛋。 林克有些不耐煩,任何人在放鬆時被打擾都不會有好心情,盡管林克的放鬆僅僅是在船上吹一吹海風。 震旦人顯然對林克的不耐煩有些錯愕,任誰也不會想到一個在船上吹海風的人是在放鬆。 但是他的教養顯然很好,歉意的笑了笑。 林克挑了挑眉,問道:“有什麼問題?” 震旦人聳了一下肩,回答說:“異國他鄉看到了同胞,總歸是有點好奇的。但是看你相貌,像是混血,所以想著來問問。” 說著,他眨了一下眼睛。 “出門在外看到家裡人總歸要照顧一下不是麼?”他語氣雀躍。 林克晃晃被海風吹暈的腦袋,冷漠道:“抱歉,我並沒有在震旦生活過。”說著,他向船艙走去。顯然林克的好心情被敗壞了。 震旦人看著林克向甲板走去,忽然對著林克的背影喊道:“你知道相麵之術嗎?” 林克有些驚訝的停下了腳步。在帝國語中震旦的相麵之術被翻譯成“看麵容預測未來的預言”,在帝國的知名度很廣,很多城鎮中甚至流傳著預知未來的震旦流浪者的傳說。 林克被提起了興趣。他轉身踩著吱呀作響的甲板走到了震旦人身前。 “那麼,你能看出什麼來?” 震旦人端詳著被挑起了興趣的年輕人,隻見他頜似刀削斧砍,骨近玉龍矗立。眉如高柳扶風,疏朗俊秀;目如丹鶴淩空,凜厲狷狂。他心下不由一嘆。 他很認真的看著林克的眼睛,嚴肅的說:“你為神秘所眷顧,亦被神秘所束縛。血脈令你為神明而選擇,天性卻讓你走向成王之路。” 林克突然感覺到了些荒誕:他因為一個震旦人的所謂預言停止了腳步,走到他的身前聽他說著荒唐無比的神棍的胡言亂語。他並不是對震旦相麵之術一無所知的人,老男爵本身也是個博覽群書的人,男爵的書房並不是沒有相麵的奇聞異事:絕不是一段帝國預言式胡話。 林克終於厭煩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沉默的回到了船艙內,留下外麵似乎很有些尷尬的震旦人。 在林克的背影快要被船艙裡的陰影吞沒時,震旦人大喊:“你可以叫我陳!假若有一天你發達了,請務必不要忘了我!不要忘了我今天給你相的麵!” 林克沒有搭理他,整個人沒入在船艙裡。 林克推開了自己單間的門。這單間是如此的狹小,除了一張床之外別無他物,就好像一個大號的衣櫃。 頭頂的吊燈隨著船的振動搖晃起來,老化的燈芯放射出的光不停地閃爍著,好像下一秒就會熄滅。 林克一頭紮在了那臟汙的床上,絲毫不在乎汙漬浸染身上衣物的可能性。 他翻了個身,隨手關上了吊燈,靜靜感受著身下船隻的起伏。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坐船,卻仿佛他天性屬於這裡,屬於波濤洶湧的大海。 震旦人的話再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天性……嗎?”林克低語,那個陳雖然是在裝神棍,他說的天性這兩個字卻深深地烙印在林克的腦海裡。 如果是在登上船之前,他必然是不會相信震旦人一絲一毫的。但是登上船隻後他對於海洋與船舶的卻如此的適應,這不免會令他泛起嘀咕。 林克的身世再一次浮現在腦海裡。 “也許…我真的是某個水手的孩子也說不定?” 他在黑暗中舉起手放在眼前,好像能看見一樣翻來覆去的打量著自己手掌所在的黑暗。 他的嘴角忽然挑了一下,拉起的弧度越來越大,漸漸在黑暗中露出了一個誇張的笑容。 如果林克自己或者有人能看見這笑容,一定會被嚇到。那是多麼瘋癲的一個笑!似乎惡魔在無人可見的陰影裡從地獄爬出到人間,對著人間的美好和陽光露出地獄特產的微笑。 但是林克不知道自己露出了微笑,他隻感覺自己很安心。 在老男爵的家中他的房間在樓梯下的儲藏間裡,並不比在船上的單間大多少,而船上的單間至少還有一盞燈。 白天的林克會拿著早上的餅乾離開男爵的府邸,在外麵的一個人晃蕩一整天。晚上的林克會在熄燈前進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在黑暗狹窄的房間中睡一個晚上。 那時候的林克在房間裡最喜歡的就是於黑暗中反復觀察自己的手掌。即使他看不見任何東西。 而此時此刻林克瑟縮在這張狹窄的床上,船的起伏好像嬰兒的搖籃,輕輕的哄著在破破爛爛船上休憩的孩子。 林克掛著無人可見的笑容進入了夢鄉。 在夢裡林克到達了帝國的偉大港口。 那裡上城區的貴族與巨富推杯換盞,在燈影閃爍間揮舞著刀叉分割著桌上的血肉,在輕歌曼舞中秉持著真假難辨的話術劃分著地盤。 那裡中城區的商人、律師、警察和醫生們上演著眾生百態,忙碌的一天結束後回到家裡與妻子兒女相擁,在深夜伴著月光入眠。 那裡下城區的工人、遊民、窮漢和敗類們在港口結束一天的苦力,在黃昏的照耀下骯臟和醜惡交織,在黑夜的掩護下生命和死亡摻雜。 就像林克在男爵府邸外麵看見的一樣,就像林克在男爵家中看見的一樣,就像林克在黑暗中看得見看不見的一樣。林克沒有到達,卻已經知道了應許之地的模樣。 在夢中的港口之外,海水湧動。海嘯自天際線出現,在港口形成了破天巨浪。海浪之上千帆競逐,無數掛著黑旗的大船小船憑借著浪潮向港口的人們沖鋒。 沉睡的林克好像也在為首的一艘有著吧臺的船上,本應在吧臺裡的酒保卻站在了船頭,率領著千軍萬馬俯瞰著所有的墮落迷亂。 夢裡林克忽然想笑,盡管他不知道現實中他的笑容早已撕裂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