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離今天起得很早，他在等一樣東西。 　　昨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不知何處的山林野廟中，供奉著一群泥土像。這些泥像皆是麵容肅穆，但都有微微裂痕。 　　在夢中，伏離自己細細看去，發現其中有三尊泥像，麵容和同居的三位江湖人一模一樣。 　　醒來以後，天正蒙蒙亮，伏離穿好道袍，洗漱乾凈，就在院子裡打坐靜等。 　　修習十餘年，精通夢境之法的伏離知道，夢其實是生靈窺探天機的潛在能力。但對於普通人而言，夢境中的現實象征都太過於隱秘晦澀。 　　一陣微風，一隻蝴蝶，甚至是兩道尋常的聲響，都是一種隱晦的提示。夢中人往往另有他事，心神不在此，基本捕捉不到這些象征。即便靈感突至，有所察覺，除非當即參透，否則夢醒後定會忽視並遺忘。 　　仔細想來，這也算是天道難參的一種體現。 　　但伏離似乎在這方麵很有天分——清醒的意識，敏銳的知覺，夢中一眼可辨的異處。師父白澤經常調笑伏離，天機在追著他跑。 　　大約過了兩刻鐘，伏離睜開了眼睛，看向天空，一隻紙鶴向他飛來。 　　紙鶴落到手上，自動展開，顯露出了裡麵的內容。 　　“伏先生，隊伍遭妖鬼埋伏，走不出林子。我等實在尋不到出路，怕是會有難。故厚顏傳書，求先生來尋我等。——彭剛” 　　“果然如此。” 　　伏離心中暗嘆，隨後將手中的紙輕輕拋起，白紙便在空中自行折疊回一隻紙鶴。 　　紙鶴頗有幾分靈動，撲棱幾下翅膀，盤旋數周，便向屋外飛去。伏離也邁開腳，跟了上去。 　　會飛的紙鶴自然是伏離的手筆，是他剛剛來到清衣城那天入住時贈給彭剛、彭則和彭際的。 　　這三人雖是同姓，但並無血緣關係，隻不過是結拜兄弟。伏離初來乍到，這三位江湖俠士給他講了好些，也幫了好些。三人雖不通道法，但很有幾分拳腳功夫，膽子也大，不然也不敢住這厲鬼盤踞的便宜兇宅。 　　當然，這些厲鬼自是被消滅了。 　　跟隨著紙鶴，伏離來到了清衣城外的郊野山林中。此處已離城區有三十多裡，但道士腳程快，並未花費太久。 　　那紙鶴在樹林中彎彎繞繞，時而在山道上停留數息，時而帶著伏離繞樹打圈走。 　　亦走亦停，折騰許久，方見樹林深處有一座郊野土廟，和夢中所見極為相似。 　　紙鶴不再引路飛行，停在了伏離肩頭，一人一鶴往茂林中探去。 　　剛剛林木遮蔽，隻見著這幢野廟。現在湊近了，發現廟旁有好些行李商貨。 　　這廟隨處在郊野之中，但看起來紅墻黛瓦，略有古色，頗有幾分模樣。 　　等再走近些，伏離便看見廟內有十餘人，腦袋低垂，眉眼緊閉，俯身跪地。他們所跪拜的，乃是一泥塑的大肚長髯人像。人像單睜一眼，麵容祥和，笑態可掬。 　　伏離一眼看去，其中有三人身體顯然精壯一圈，無疑是彭氏弟兄三人。 　　伏離走到身旁，逐個叫醒了他們。 　　“哎呦！哎呦！” 　　這三人一抬眼倒是看見了伏離，正想要打招呼，但先出嘴的卻是痛呼。想來他們怕是已經伏跪了一夜，縱然是練家子的，也不免行血不暢，周身酸痛。 　　彭剛作為年紀最大也最沉穩的那個，還是先緩過勁來。 　　他緩緩直起身體，看向伏離，卻隻見伏離身後那泥塑笑彎了眼，悄無聲息地舉起雙手，意圖掐住道士的脖子。 　　“伏先生！小心身後！” 　　彭剛急呼出聲，但那人像更快一步。一雙泥手動作迅速，待的聲落，已是距脖頸不過幾寸。 　　但伏離麵色沉靜，隻是張口念了一字。 　　“疋。” 　　話音一出，泥塑遂停。它臉上的笑容收斂起來，變回了之前和氣的微笑，一雙泥手緩緩收回，似是帶些不甘。 　　形勢變化之快，三兄弟看的呆了。老二彭則咽了口水，語帶驚奇： 　　“伏先生不動拳腳，不過一字就把妖怪降了，當真是了得。” 　　“伏先生，你這法門看的我心癢，我彭際學得了嗎？” 　　“當真是胡鬧！”彭剛聞言斥責，“想來這是師門傳承，怎可外傳！” 　　三兄弟吵鬧的時候，伏離已經把商隊眾人都喚醒了。嘶氣聲、哀吟聲交織一片，原本寂靜的廟中，多了人氣。 　　“這倒也不是什麼術法，不過是一些精怪習性。” 　　伏離聽到了彭際的話，略帶笑意的開口說道。 　　“我剛剛念的，並不是什麼咒語敕令，是這精怪的名字。” 　　“傳說深山中會有年歲久遠，風雨不侵的土石化為精怪，名為‘疋’。疋以法力凝聚土石成廟，為山林中無處落腳的旅客提供庇護。” 　　“但受了庇護，自是要付出代價。一兩夜也就罷了，若是停留的久了，還不獻些香火，那人也好，妖也罷，都會拜死在這廟裡。” 　　“凡山野土廟，若無香火供奉，不可留至第三夜。這是山野間的規矩。” 　　“但事無絕對，若是疋動手之際，能呼出其名，找書苑 www.zｈaoshuｙｕａn.com 那這泥石之精便不可為害。” 　　眾人恍然，這些門道倒是第一次聽，不免嘖嘖稱奇。 　　彭際略有不滿，說道：“這泥妖怪這麼小氣，住它三天就要收命。” 　　“彭三哥，老虎捕食兔子你覺得正常嗎？” 　　伏離冷不丁地問一句，彭際有些摸不著頭腦。 　　“天經地義，很正常啊。” 　　“那疋也是。” 　　伏離一句話，眾人聽後愣了一會，突然感到一陣惡寒。 　　有客商看向泥像，那泥像忽地轉頭，也看向客商。商人心中一跳，慌忙移開視線。前幾夜看著很有親切感的笑容，此刻卻令人汗毛倒立。 　　伏離轉過身，注視著泥像。 　　“若是我沒來，他們拜死在此，命數如此，也多說不得。但我白日尋得此廟，你也當守規矩，放他們離去。” 　　“修習至此，你離化為人軀不過一線，取得這些人的生氣，那便入得人境。” 　　“但你先前見人留不住，欲加害於我，壞了道理，自是要挨罰。” 　　伏離屈指一彈，無形的氣息擊出，在泥像身軀之上留下了微微裂痕。 　　眾人此時也看著泥像，隻見其身出現裂痕後恍惚了幾下，隨後定住身形。它依舊持著一副和氣的笑容，然後朝眾人躬身行禮。等起身後，它便一動不動，仿佛是不含生命的普通泥塑。 　　不過片刻，廟內突有一陣無名風吹來，沙石四起，迷了眾人眼睛。再看清時，眾人站在一平整地上，泥像土廟消失不見。 　　秋高氣爽的時節，陽光和煦，茂林環繞，恍若浮夢。